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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一)

孙莫岚双手扭攥立在回廊一角,紧盯着正屋窗格上晃动的人影,晚风拂过她灰白面颊,廊上昏黄的灯光映出她眸中的焦燥和忧惧。似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孙莫岚回眸,见回廊尽头立着一个雪白的身形,淡薄的月光落在脸上,显出一个男孩秀雅苍白的面庞。

  秦桓迟疑片刻,慢慢走过来握住孙莫岚的手。孙莫岚叹口气,俯身为他拢好寝衣领口,低声道:“二更了,公子起来做什么?”

  “母亲……还没出来么?”

  孙莫岚摇摇头,两人同时转眸看向正屋。门帘掀起又落下,嬛婢们匆匆地出出进进,背影都透着一股慌乱。是啊,怎能不慌?孙莫岚默默想道,正室夫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怀胎六个月却陡然流产,连母体都极难保全……

  院门处忽然人声迭起,几名嬛婢拥着一位白发老人疾步入院,径直进屋,依稀听见丫环们低语传告:“是舅老爷原本请来给夫人安胎的老大夫,可巧今日赶到了!”“听说医术极高明,夫人必会安然无恙!”

  孙莫岚觉到手心被捏了下,低头看去,对上秦桓黝黑的眸子,他一眨不眨哑声问道:“孙姨,大娘摔倒会不会有事?”

  “……不会。”

  秦桓又急问:“那阿娘呢?阿娘会不会有事?”

  “孙姨也不知……”孙莫岚心神不宁地抚抚秦桓头,“公子还是回屋睡去罢,时候不早了。若你阿娘明日回来见你面色不好,又要担心。”

  秦桓又看一眼正屋亮晃晃的窗格,跟着孙莫岚回身往西厢走,进屋后自己爬到内室床上,端正坐好道:“我要等阿娘回来再睡。”

  孙莫岚并未制止,自己也坐到一旁圆凳上,二人相对无语。在近乎死寂的屋中,秦桓终是没能等到苏茗回来,待他终抵不住困意倒下睡去,仍旧面冲着屋门。孙莫岚小心为他掖好被角,悄悄掩门出去,坐在廊上盯着对面的门帘。

  不知过了多久,孙莫岚被人摇醒。她睡意犹存地蓦然起身,反将身边丫嬛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轻声道:“莫岚,别睡啦!”

  孙莫岚认出是平日稍有往来的一名丫嬛,心下放松几分,一面往廊外看。天色刚蒙蒙亮,露水湿重,正是黎明时分。孙莫岚刚要开口,那丫嬛将她拉到回廊拐角,低声道:“你倒是睡得实在,我一夜没睡呢!夫人那边儿刚安顿下来——”

  “夫人如何了?”

  “——夫人没事,性命是保住了。”小嬛满脸凝重,接着道:“岚姐姐,你可要沉住气——我估摸着你家姑娘,怕是脱不掉干系了——你可知夫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孙莫岚闻言,一颗心立时重重沉下去,僵硬地摇摇头。丫嬛道:“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啊!……亏得那位顾老先生,好歹将夫人救过来。我听得真真儿的,夫人本就身子弱,如今六个月的胎给摔掉,这辈子怕是再难有孕啦!你没见老爷这一夜的面色,真是吓死人!”

  话音刚落,孙莫岚焦急地问:“那我家姑娘呢?”

  小嬛满含同情地看看她,道:“我就想不明白,照茗姑娘的身份,虽未正式行妾礼,那待遇已同侧室了,何苦争一个公子嘴里‘母亲’的称呼呢?偏要与夫人抢……茗姑娘自己认了,是昨日想接公子过生辰,与夫人一言不合争执起来,无意搡到了夫人,以至夫人摔倒小产。适才老爷发下话,将茗姑娘杖责三十,关去柴房了。”

  孙莫岚一声惊呼,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小嬛忙劝道:“岚姐姐,你也不必太担心,这就算好的了,老爷都没有连公子一并迁怒。夫人才刚安稳下来,这两日只怕还有的忙,老爷都告假不往府衙去了,你也小心着些,莫触了老爷的霉头!”

  孙莫岚不知小嬛是何时走的,她在廊下呆立一刻,又在一片茫然失措中回到屋里。透过朦胧晨光,她看见秦桓熟睡中仍眉心紧蹙,身子不时抽搐一下。他生了一对与苏茗如出一辙的眉眼,眼睫密密,眼尾斜飞入鬓。犹记得他还小时,眼中总有潋滟笑意,如同两汪清水。倘若小姐获罪,是不是那份笑颜就再不会出现在公子脸上?

  柴房在后院,奉令杖责后,仆妇将苏茗撂在屋角锁门自去,独留她自己蜷在碎草上。苏茗腰间衣物洇透血渍,与皮肉粘连着,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她晕晕醒醒好几次,待完全清醒后,她躺在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黑黝黝的屋顶,周围一片死寂,远处每一点动静都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混沌中时光似乎走得格外慢。忽听得门外有人开锁,接着进来个婆子,嘴里嘟囔着“作孽”,放下水罐食碗又出去锁了门。秦延明显然多少还顾忌她的性命,伤药自然不会给,却没短了食水。苏茗拖着身子将水罐拿来,扯下半截衣襟勉强将伤处擦净,长呼一口气强忍住疼痛,手颤抖着端起饭碗努力吃了几口,脑中则飞快设想秦延明会如何处置自己。当日她跪在正堂听闻那个男胎没了时,心下便已明了自己此番是躲不过了。

  苏茗向后挪动着倚靠到墙上,合拢双眼,一颗泪静静流出滑过她脏污的面颊。这几日,想必宅中都在口口相传“茗姑娘因嫉生恨,害掉夫人腹中胎儿”。众口铄金,她管不得;但她的儿子,亲生的骨血,如今又当如何?是否会因自己受到牵累,被秦家指戳?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对苏茗来说已是经年。每日醒后她便坐在屋角一动不动,送饭的婆子有时说几句闲话,事不关己,她由着话音在耳中打个转,脑中迟钝不知所终。

  这日,那婆子踩着一更更鼓进门后,一面慢吞吞摆下碗筷,一面哑声道:

  “这可是姑娘最后一顿饭了,明日就不在咱们桐山府了!”

  苏茗身子微一僵,干裂的双唇动了几下,惊觉问:“……什么意思?!”

  “老爷顾忌府里颜面,没把姑娘按律法处置,夫人也仁慈不追究,只寻了个人伢来领走,姑娘也算有始有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罢!”婆子说着干笑一声,却见苏茗猛然挺直身子,眸中似有寒光射过来:

  “人伢?”

  “姑娘这些年舒坦日子过久了,怕是忘了自己身份?似咱们这等人家,发卖个不省心的丫头,平常事!”婆子叹口气慢慢往外走,“生个孩子又怎样,不还是奴婢进来,奴婢出去!唉……孩子早就认在夫人名下了,偏要争!这不闹出事来,什么也落不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