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独自押着两个罪魂回来的时候,小黑正在睡觉,小白迎了出来。
跟两个无影鬼熟了之后之后,小白在特案司也不戴兜帽了。还是这样的小白顺眼,他认识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白袍使,而是那个菜的一批还总想当英雄的小白。
老崔正往书架里塞文件,见他回来探了个头:“小宁回来啦,李馥冰那个瘪三呢,哪弄还么回来?”
吞魂案之后,小白接受李馥冰提议在特案司增派文书职位,以筛选递过来的案子。经李馥冰强烈推荐,老崔被他们从阎罗王手底下挖过来了。
小宁往办公桌上一坐:“他啊,回不来了,现下正温香软玉你侬我侬呢。”说着他把手铐往小白胳膊上一扣:”我累了,你去帮我把罪魂送到三殿吧。“
“好。“小白轻轻应一声。
不知何时小黑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他提起佩剑先一步走出门:”我也去。“
从前小宁的梦总是空泛零碎,他的梦里从没有一个能看清模样的人,从没有一件有始有终的事,但这一切都从他跨过无妄海的那天开始不同。
小宁梦里的人都是看不清脸的,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生前是个半瞎。
眼前是一双穿着黑色丝袜的美腿,女人推着他出门:“出去玩吧,八点之前不要回来。”
下了楼发现对面一条街全是KTV。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走着,路边有条死狗。
他淡漠的扫了一眼,却还是蹲下了身子。
他伸出手抬起母狗的前腿,那下面有一只还没睁眼气息微弱的狗崽。
“小的还活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男人把腿支在路边石上,俯身看过来。
还好他的头发长过鼻梁,以至于男人看不到他脸上的错愕。
“给我吧,我能救它。”男人半张脸窝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其他人的眼睛。
小宁把狗递到他怀里,男人取下围巾把它包起来,再抬头时,小宁看清了他的脸。
“你抱着它干嘛?”小宁一愣,才发现自己怀里正抱着脏兮兮的母狗。
他窘迫地低下头,半晌才闷闷道:“拿去埋了。”
男人笑了,孩子的目光停留在他略微干涩的嘴唇上。
“那你跟我回家吧,咱们把小的安顿好,再把它妈给埋了。”
小宁低着头没说话。
“要不你跟你妈说一声,我不是人贩子。”男人又笑起来。
“不用了。“小宁爬上了后座,母狗被他抱在怀里。
男人愣了半秒,旋即笑了。
摩托车在一片灯红酒绿之间急驰而过。繁华的霓虹灯飞快地朝身后移动,不一会变成一堆多彩的像素。
车开进一条小巷子,男人跟推车走的老汉愉快地打着招呼。
“二冰啊,你妈最近忙啥呢?”坐在自家门前的扇蒲扇的老太太朝他喊道。
“成天在家呆着呢。”男人进了巷子后就把车开的很慢。
老太太一摇蒲扇:“有啥可呆的嘞,叫她过来打麻将!”
“好嘞,话我肯定带到!”
摩托车最后在一扇漆红的铁门前拐了弯,门没关,男人直接开着摩托进了院。
听到门口的动静,大大小小的狗立刻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兴奋地狂叫。
男人喊了一嗓子:“别叫了!”说着领着小宁进了屋。
一进门是门廊,东西两间屋,男人拐进西边的屋子,一进门就能看到墙上大大的婚纱照,再往里还有宝宝的满月照。
男人走进卧室拿了个小电褥子,在上面铺张小毯子,半死不活的狗崽就被放在上面。
他转身出门,小宁也跟在他身后,男人从冰箱里掏出一塑料瓶装的奶,一回头看见了还抱着母狗尸体的他。男人笑他:“你怎么还抱着它,放地上吧。”
小宁四处看了看,最后把它安置在了墙角。
男人点着打火炉,倒出一小碗量的奶放进锅里煮:“我家牛牛也刚下完崽,它还没有奶,我就去前门养羊的老头家要的羊奶。”
小宁在心里“哦”了一声也算是回应他了。
“你多大了?”
“14。”男人把热羊奶的锅子放到冷水里过一下凉,把嘴贴近感受温度:“我闺女五岁,还没上小学。”
“哦。”
男人从窗台上拿了一只小针管,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小奶狗已经在电热毯上嗷嗷叫了。
男人笑了起来:“我就说能活。”
小宁坐在沙发上,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六点半,离八点还有九十分钟。
男人把小狗崽放到了牛牛的窝里。“走吧,把它妈埋了。”
男人骑着摩托车带他来到了虞水河堤,KTV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以至于出生在虞水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条母亲河。
男人带了把铁锹,在河堤旁边选了块地。
把母狗放进坑里,小宁站起身掸了两下衣服,男人扶着铁锹看着他:“回去好好洗个澡,它身上肯定有虱子。”
小宁坐在摩托车后座,身体和男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男人踩着油门:“走吧,送你回家。”
“不能回家。”
男人顿了一下:“什么?”
“八点才能回家。”小宁淡淡道。
男人回过头:“为什么?”
“妈妈在工作,不能打扰她。”男孩语气淡淡的。
男人回过身看着油表发了半天楞,最后还是决定先带他去澡堂。他从家里拿了自己小时候的衣服,一套洗得发黄的校服,背上的红字都要看不清了。
水从头顶浇下来,男人把他厚重的头发往后一拨,小宁惊恐的往后一缩,男人按住他的脑袋:“你个小男孩留这长的头发干啥,要不我带你去剪个板寸得了。”
他把小宁往搓澡师傅面前一推,搓澡师傅呦了一声:“这孩子长得跟小姑娘似的,真俊。你儿子?”
男人把湿毛巾往肩上一搭:“我能生出这么大一儿子?亲戚家孩子,好好搓啊,我泡会去。”
男人按着他的头用吹风机来回的吹。
小宁一声不吭就像个被摆弄来摆弄去的娃娃,男人撩了一下他半干的刘海:“就这样吧,走,带你剪头去。”
小宁拉住他的衣角。
“不想剪?”男人低头看着他。
“剪了,会很麻烦。”
男人蹲下身子:“哪麻烦,跟我说说。”
“很麻烦,他们说妈妈做鸡儿子做鸭,会很烦。”这样的话被一个14岁的孩子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男人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没说话站起身给自己点了跟烟。
小宁抬头叫他:“叔。”
“嗯?”男人回过头。
“八点了吗?我该回家了。”
男人送他回家的这段路上,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外套。
在他走进楼道的一瞬间,男人突然叫住他。
“哎。小狗叫啥想好了吗?“
男孩顿住脚:“不知道,你取吧。”
男人把胳膊拄在摩托上,勾着嘴角道:“不行,现在想!”
男孩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叫……点点。”
“它身上哪有点啊?”
“不管,就叫这个了!”小宁说完转身就跑,男人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小宁躲在楼道里,努力地踮起脚往楼下看。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狗,猫猫狗狗都不喜欢,他只是被迫要做好事而已。
如果可以,他是那种路过死狗要骂一声晦气的人。他只想熬过这辈子,熬到十八岁。
这世上有多少人匆匆一面,他们相遇的概率就像大海里的一粒虾米撞见了另一只虾米。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小宁还是剪了寸头,他在妈妈工作的KTV里当服务生,过一会他要给隔壁包厢送一箱啤酒,而这个包厢的客人就在十几分钟前点了自己妈妈陪酒。
他抱着啤酒箱走进包厢,包厢中央一个男人正陶醉的唱着滚滚红尘,穿黑色丝袜的女人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男人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小宁厌恶地扯了扯嘴角,那个男人一定是个烟鬼,还不讲卫生。满口黄牙,他站的远远的仿佛都能闻到味道。
不知道母亲面对那样一张嘴是怎么伸的出舌头的。
“二冰!给你点歌了!必须唱!”
“不唱不唱……”
他把酒放在地上,他甩了甩胳膊,现在他只觉得聒噪。
“等等小哥,你没给我们瓶起子。”他回过头,叫住他的男人愣了一下,而后探索性的在他脸上打量了几眼,粗硬却浓密的睫毛眨了又眨。脸上很快又转化为惊喜:“你……”
小宁回过头,淡淡道:“等着,我给你拿。”
回去包厢的时候,小宁一拉开门,就和等在门口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男人把他拉进包厢,就着炸耳的背景音冲他喊道:“你怎么在这里呀?”
小宁凑在他耳边喊:“你朋友、怀里抱的、是我妈!”
男人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哦哦了两声。
卷发黑丝女人拎着酒瓶妩媚地走到男人身边:“来嘛帅哥,喝酒。”
转身的一瞬间小宁感受到了一记警告的目光。
按理说他的假期兼职下班时间是在12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在门口。
妈妈要等凌晨两点KTV歇业才回家。
一群醉汉相互拉扯着出了门,女人把披肩披在身上,浅棕色长发拨在耳后,包臀裙下的黑色丝袜不知所踪。
男人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看来是他结账。
小宁目送他送走了朋友,在他发动摩托的前一秒挡在车前。
男人醉眼迷离的看着他,半天才认出来,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小寸头,好看!”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男人甩甩头:“道上、没车!”
“不行,车停路边。”小宁语气冷硬的不容商量。
男人撇撇嘴,不情愿地下了车。
小镇的路灯十二点准时熄灭,漆黑的柏油路上,只有他和一个一心想着起舞的醉汉。
醉汉突然凑近他,惊奇道:“你长个了?上一次见,你才到我腰,现在,能到我肩膀了。”
小宁推开他的脑袋,醉汉又凑过来:“也是,点点都长这么大了。”醉汉两手拉开一个半臂的距离,“你的狗,你也不来看看。”
“谁说是我的狗。”
醉汉嘿嘿笑着:“我们的狗,我们的。
“你上高中了吧?“
小宁嗯了一声。
”真好,最好的年纪啊。“醉汉好像突然清醒了,他看着天,等地上的霓虹灯都睡觉了的时候,最亮的就是天上的星星。
”再过几年,我就三十了。“他声音很平静,小宁看着他,发现他的眼里有了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今天这顿是践行宴,我要去南方做生意,正好今天碰着你了,也跟你道个别。“
小宁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男人越走越远,看着他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小宁却觉得脚底像陷进了泥里。
他只能对着黑暗徒劳的喊:”喂!
我叫楚宁!“
男人背对着他挥挥手,说了什么没听清。
小宁挣扎着起身,他手扶着额头,一抬眼,腿上压了个人。
李馥冰整个人压在他腿上,小宁一抬脚,李馥冰翻了个面摔在地上。
小宁冷笑一声:”呦,李大人满面春风啊。“
李馥冰手拄在床上头枕着手臂,他手指缴弄着小宁的裤脚:”你别误会,那是我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