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后处用过晚膳,昭阳并未提起掌灯时分见到那位帏帽女客的事情。意识里她已主动将那女子认定是溧阳长公主。而更深层次的思维里,她冥冥之中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上一世她虽如一只金丝雀般困在禁宫中,对外头的事情没有什么见解,可南朝倾覆如此之快,手握重兵的军侯视难而不救,她知道其后必有古怪作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话不假。
可此时此刻更引起她重视警醒的,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
此刻表面安稳的江山之下,涌动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力量。
溧阳长公主从不被人提起名讳。这是否意味着当年长公主犯下的事情,绝对不只是如桓皇后当年用来搪塞昭阳时说的那一句“忤逆且离经叛道”来得简单。
可这些事关朝堂、人心、政论、党争的事情对于昭阳来说,都未免有些过于复杂了。她是一个没有玲珑心的小姑娘,不过还像只未断奶的小老虎似的,只敢躲在桓皇后的羽翼下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禁宫里复杂凶险的人情世故她都尚且不能应对周全,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把手伸得那样长。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本事,只要是动了这心思显露在面上,最先就是要受了景帝的叱责。
后宫女眷不得插手干预政事,这是如明镜般虚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训诫,以教导女辈不可倚仗圣恩,自以为是,搬弄手段,扰乱纲常。
即便是桓皇后、沈贵妃之流,也从不敢于此事上多有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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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想着心事,从太后处出来,暂且不想回屋里坐着。雨既已停下,她便跨出禅院小门,多往园景中走了几步。
忽而草丛子里响起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还未等她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刷的一下从草堆子里突出来。
竟是一只小猫。
灰扑扑的小圆脸,额头上印着三点深色斑纹。
昭阳最喜欢猫儿,打小长秋宫里就未曾断养过。如今她还养着一只毛发雪白、眼眸湛蓝的乖顺母猫,名唤团圆,有三五岁年纪。
“殿下,若是野猫可凶悍着——”存乔的话只说了一半,顶着昭阳的眼神,才把后半句话硬生生改了,“您——小心着些,可别被野猫爪子划拉到了。”
“它才是一只小家伙呢,估计还未离了母猫,哪会有什么野性。再说了,许是这山寺里的小沙弥养着的,通人性呢。”昭阳蹲下身去,身上的大氅垂搭在地上,对着猫儿眨巴眼睛。猫儿也对着她啪嗒啪嗒敲打爪子,转着身子费力挣扎了几下,轱辘一记从草丛里挣脱出来,毫无防备地脑袋朝下狼狈摔落在石板道上。
昭阳忍俊不禁,轻声笑起来:“它可真好玩儿。脑袋和背毛上都扎满草叶子了。你说团圆儿何时这么丢脸过。果真是不同的猫儿,有不同的畅快活法。”
小猫也不觉得丢脸,翻转过身子气昂昂立稳了,左右摇摆着短短的尾巴,一步一颠地走跑着往昭阳腿边靠。
哪里来得这样不认生的小家伙?
昭阳连忙拉着存乔的手,要她快些解了香囊拿一粒蜜糖出来。
存乔都想说,小主子,奴婢随身带着蜜糖,可不是要您在外面骗猫的。
拆了糖纸,昭阳捏着那块姜黄色蜜糖,试探着往小猫面前凑了凑。
桓皇后说,小猫是尝不出甜味道的,但蜂蜜熬的糖块儿,倒也不是不能给猫儿吃,只需小心着别让猫儿整块糖囫囵吞了下去,小口小口舔食还是无妨的。
昭阳耐心蹲在地上逗猫儿,却不知背后有一双沉沉的眼睛盯着她。
“主子。既有女客,那不若——”
萧阜屿抬手,止住了属下的话。
属下心思一转,侧头看向那皎皎月光下隔开一段距离背身对着他们的女子。
“你且下去罢。我一人待会儿。”
“是。属下告退。”
昭阳公主,庄懿淑妃慕氏的女儿,明烈亲王的同胞妹妹。庄懿贵妃过身后,昭阳公主交由桓皇后抚养。明烈亲王马革裹尸的那年,昭阳公主不过才七八岁,随着宁国公夫妇一道从京城前往北境,亲扶兄长棺木而还。传闻公主当时下了马车,快步小跑着冲到明烈亲王的衣冠冢前,栽倒下去的时候脑袋正磕在墓碑上,撞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可惜后来多年安养在宫中,说是养废了性子,渐渐变得蠢笨跋扈,娇蛮任性,就跟那些不知深浅的京中贵女一般,主动舍弃了辽阔天地,一头钻进了狭窄富贵笼箱里。然不知是否是桓皇后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圣上的意思。自然了,也有人在阴暗之地藏得久了,尖酸刻薄地笑话说,或许是这公主自己磕坏了脑袋,才失却了小时候的秉性淳良。何必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皇帝身上呢?皇帝如何不容人,总容得下这么一个小姑娘罢。
萧阜屿随手托付人去查昭阳公主过往的时候,可未料到有一日他能看到月光下公主蹲在路边,展颜微笑着捏了糖块去逗弄一只野猫。到底是这消息源出了问题,还是这昭阳公主心思深,将性情藏匿得好,人前人后永远是两副面孔?
他站在下风处,山间夜里起寒风,从林间穿梭交织霸道而过,惊起鸟兽作响。
冷冽的风里混杂了甜腻的味道。
八九不离十应该是那昭阳公主身上的熏香气味。
“侧柏叶,龙涎香,苏合香,细辛,兰花。”
谢怀年低低哑哑暗藏了笑意的声音诡异出现在耳侧,像是有一条毒蛇触感冰凉,鬼魅沿着脊背骨节滑坠下去。
萧阜屿懒得搭理他,于是后者自觉无趣,撑着面子还勾唇,自恃风流倜傥,流转眼目笑着补全整句句子:“还有一味最最常见的檀香。这公主殿下身上用的熏香,毫无门道可循啊。难为她跟在我家姑祖母身边来一趟,怎么好在清净地方用这样喧嚣无底韵的暴发户排场,难不成禁宫里专职制香的匠人都是这样随意搪塞应上的吗?难道我家姑祖母娘娘也全无意见,就这么任由着昭阳公主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