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沅见昭阳神色寥寥,不免为她暗自担忧。
这孩子平日里顺风顺水惯了,走到哪处去不是神采飞扬的模样。可那些不堪且肮脏的事情到底是她命里避不开的灾祸。如今昭阳学会安静地看着防备着,拿着帕子跑过来问自己其中奥秘,想必已然生出许多慧思慧想。不就也是命运时局推动着人走,使她不得不成长吗?
昭阳侧过头去看内屋里一道檀色推拉木门。依照建筑格局走势看,应当是通往屋后去的。
“与这屋室相连的乃是一方寸见余的花草地。”顾平沅开口为她解惑,主动起身过去拉开了那道木门,便露出后头掩藏着的小小一块场地,大约只够一位体型正常的成年人在其中转个身的地方,高高低低栽种的是芭蕉。
今日天气晴明,便没有那种缠绵雨里撑伞听芭蕉飒飒响的意趣。
顾平沅倚在木门边上,手里执了一张芭蕉叶子,温声道:“这景致原本是没有的,是裴修霖后使人移种过来的。”
裴家的嫡长子裴度,字修霖,是顾平沅的夫君。
顾平沅每每对着第三人提起夫君时,便是一本正经地使用裴修霖一称,虽然少了几分情浓亲昵,但表达情意克制且符合礼数,很有前朝大儒路纶先生所提倡的夫妻相敬如宾的风雅。
她话里说得低调,昭阳却知道这背后还有个令人艳羡的故事。上一世她被关禁在掖幽廷冷宫中,隔了一堵薄墙听那些废置宫嫔肆无忌惮地谈天论史。就有人调笑着不尊礼数,偏要讲起元后裴氏家里的故事。
那人说永安年间高中探花的裴家子侄裴度修霖,乃是元后裴氏嫡亲的侄儿。探花郎于琼林宴亲折花枝递与宁国公爷,表露意欲求娶国公府女郎为嫡妻,托付中馈,衍嗣绵延,定的就是国公府嫡长女。
后来两家互换庚帖,裴家择吉日下聘礼,又不知这探花郎是花费了怎样的心思探问到,原这新妇曾随外祖家老太太在江左一带精致园林间生活过日子,便在装饰新房时特意改了些格局,依着江南水乡的富庶人家园林,保留了许多意趣园景,供新妇来归后游玩欣赏。
大概这处不符合中原屋宅建筑风格的方寸场地,就是出自那一次的修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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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裴府告辞,昭阳登上马车,顾平沅站在内门里头,戴着帏帽目送她离去。
“脉脉情语,望断秋水。如若你真舍不得,为何不开口留公主用膳?公主与你一贯亲善,这个面子想必还是愿意给的。”裴度负手站在庭前树下,语气淡淡。他才从衙门下职归家,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朱红官服,挂佩一只银鱼袋。他是当年殿试高中的探花郎,自然是一位气宇轩昂、貌若潘安的美男子。凉薄性情下,更显他玉璋气质,决然非池中之物。
顾平沅只是温倩地抿嘴笑,转身过来,伸手摘下帏帽,小步缓走到裴度身前,垂首行礼,玉颈纤细,展现端庄身姿。
“车马劳顿,还是让昭阳殿下早些回宫为好。从前妾身年轻时,昭阳殿下与妾身有许多相处时光,当时只恨夜长日短,却不知前路明媚可期。往后的日子里也是一样,既然是日久天长的情谊,那又何必拘束在一时呢?郎君身居庙堂,半日得闲归家用膳,该好好安养神思。妾身奉郎君用午膳罢。”
“沅女。”
“郎君请说。”
“罢了。不急在一时。用膳时再细细说吧。”裴度敛下眼中厌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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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自裴府离开后,转道往京城里最有名的售书铺子金颜轩去。念着为平姚公主添妆的事情,她仔仔细细想了好几日到底要挑选什么物件才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投其所好,送些有趣且合心意的玩意儿。
若说平姚公主往日里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是看书了。她的母妃贺淑仪本就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女儿,世代都是科举入朝为官的清流臣子,故而也教养出来平姚公主恬淡书卷气,往日里虽与昭阳走得亲近,持着皇家公主的尊贵出身,却不是飞扬跋扈、骄横绚丽的性情。就连她看书的选择也是,涉猎范围极广,无论是最被遵奉的经史子集,还是民间流传的通俗话本传奇,她都爱不释手。
昭阳决意要送平姚姐姐一份书册。
车驾才在金颜轩前停下,店铺掌柜亲自捧了锦盒递上前。
“这便是贵人预定的书货。”
侍女接过锦盒,传入车厢内。
昭阳取下盒子的盖子,瞧见了里头封藏的六册灰青色压纹书籍。金颜轩的信誉一贯是顶好的,何况是早先亲自托付颖亲王哥哥办的事情,想必金颜轩当家的也不敢怠慢拖沓。不必再多验货,昭阳收下盒子,手指搭在车内木架子上,指尖笃笃笃三声轻叩车壁,外头侍女得了讯儿,则将预定单据交予掌柜,说了一声银货两讫,买卖做成。
“且慢。”昭阳心思一转,想起了旁的一桩事情,出声说道。
掌柜候在车外,忽闻车内一年轻女郎的嗓音。他只知今日做的这一桩生意,背后的买主是京城中豪贵名门家的公子哥儿,是不能得罪的大来头。可这公子哥儿原是替家中女眷出面谈的买卖吗?
需知仲梃先生文集的读览者,多是一些兼具学识及视界的学者文人。否则其中文辞义理晦涩深奥,旁征博引论证观点,涉及人情风物,皆是磅礴气象,对于拘束在四方天地里的人而言,读起来并不轻松。
不知是哪位大人家中的女郎君,竟然底气深厚掷金货此书。
“金颜轩可有刊录殿试策问答卷的文集册子?”
“女主子说笑。金颜轩并非礼部管辖衙门,哪里有通天本事得那等天子门生的妙笔文章。”掌柜规规矩矩地应答,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也未可知。
只是他话音未落,几丈开外的街巷里暴起突兀争执声。
铮铮刀器碰撞冲突发出刺耳声响。昭阳下意识掀了车帘子往那声源方向看去,只见巷子入口处跌出一灰衣劲瘦武生,左手肩臂处已被利刃划破衣衫,露出黄白色棉絮及赤色血痕。而光天化日之下恶劣出手伤人者却未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