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负责查办凶贼白日利刃伤人案的司门员外郎江恒,一早就冒着漫天大雪率部众骑马出京城。马蹄踏雪泥而过,溅起凌冽冰渣子。
晨间在南城门外支起早点铺子的商贩大多瞧见了十余人白裘金佩铁骑的威武阵仗。
尽管骏马急行而过时偶尔发作的嘶鸣声离他们的耳朵那样近,队伍中金吾卫军士甚至还刻意牵拉缰绳引马匹贴着铺子走,随手扔下几吊铜钱,扬了缰绳套走了几份以油布包扎的糯米咸肉饭团,如此咫尺距离,可对于寻常商贩而言,中间依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捧着远超出这几只饭团市价好几倍的吊钱,四十多岁的摊主望着那队官吏军士往南而去的身影,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距离皇帝御笔批下的最晚结案时间,仅仅剩余不足三日。
城门之上,太子身穿青蟒色便服,站在他身边的黑衣男子,是最初由刑部报给皇帝的拟定查办此案的主官萧阜屿。
太子玉冠锦袍,还是一贯的儒雅随和。他问萧阜屿:“观赫,你怎么看?”
“若是在北境连营十三城,如方才队伍中金吾卫兵士那般以缰绳套取百姓物品,随手抛掷银钱的轻慢倨傲行径,是会被以军法问罪的。”
“我不是问这个。”太子以为萧阜屿是在同他开玩笑,“我是想问你,这桩案子你怎么看。距离父皇限定的日期,只有两三天了。据我所知,目前他们仍然没有取得什么重要的突破。今日起早往南边而去,也只是为了再度询问京城远郊接济收容流民的寺庙,试图获得有效的线索。如果是观赫你,会从什么地方入手呢?”
萧阜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清楚如今查办此案的江大人是怎么做的。如果换作是我,我应该会从伤者入手。不过,即便是黄发小儿也都能知道这个切入点,因此想必江大人也已经往这个角度上花了不少工夫。既然殿下说,他们已然收效甚微,想必是这条路走不通吧。如若这条路行不通,再想要刺探凶贼的真实身份,无疑是大海捞针。短短三五日工夫,估计江大人也很难办了。”
太子颔首,同意他的说法。
“父皇仁慈,心怀万民。考虑到旧岁新年时节更替,为着京城百姓能安心过个好年,故而在结案期限上有所严格要求。难为江大人顶着风雪仍在任职上恭谨勤苦。你们也是,倘若我没记错,上一次你留在京城过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
“劳太子殿下记挂。”萧阜屿拱手说是。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男儿盛年当如是。定国公府世代勤谨忠国,为南朝江山社稷奔走操劳。这份功劳,父皇始终记挂在心里。他也时常教导我,为人君主者要体恤部属,不可使忠臣良将心坠冰窟,不可使有为志士耗于乡野,不可使铮烈直臣孤立无援。大好江山,大好风光,大好年华,正是你我做一番事业的绝佳契机。观赫,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萧阜屿感受到左肩被太子用力重握了一下。
破陵水城时从北朝龙旗营主将那里受的一记贯穿箭上已基本痊愈,但他还是略略感到不适,痛意算不上猛烈,面上仍不动声色。
“父皇念老定国公夫妇年事已高,还是希望你能转任调入三省六部,不必再往北境而去。出生入死,以性命相搏的日子,暂且告一段落罢。两位老人家牵挂着你,况且你家情况特殊,你这条性命,金贵得很。若是贸然再使你以身涉险,便实在是愧对你故去的父亲。”太子的话题就此转过,“观赫,是时候该安定下来了吧。我今日可是带着皇祖母交付的任务来的。”
说到太后娘娘,萧阜屿还能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吗?
前些日子在潭柘寺,祖母对太后说的那番话,终于兜兜转转绕到他面前来了。
“萧某暂无成婚的打算。”
“诶,无论是谁,每次问你,你都这么说。大丈夫立身于世,所谓成家立业,再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婚事你能拖过一年两年,难不成还能拖过一辈子吗?我可是听说了,刑部韩百里韩大人,有意将他家闺秀许配给你。”
萧阜屿稍稍凝神,更谨慎了一些,太子几句话又绕回到刑部韩百里身上,莫不是有试探之意。
“萧某不敢妄论在室千金。”
太子看着他,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观赫呀,你呀你,还真是像一根不解风情的老榆木。随你吧,你在京城再待上四五个月,估计性情就能扭转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定就主动向父皇开口讨取赐婚圣旨了。我倒是期待着,你这么眼高于顶、傲然处世的郎君,最后究竟会栽在哪家女儿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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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阜屿才从城墙上回府邸,进了院门还未来得及抖落衣襟上的积雪,又遥遥看见穿着一身招摇红衣的谢怀年坐在廊下挈壶饮酒。酒水在他眼里倒像是清水,洒然就着壶口往嘴里倒,连酒盏玉杯都用不上,看似不拘小节,可依他的性格分明又是在刻意摆弄。
“一早上就灌得自己满身酒气。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千杯不醉的酒仙吗?”
“别拦着我。我呀,最好是今日能把自己灌得浑然醉倒,酣然卧在雪地里透透风,乘乘凉,多集些天地风物的诗性灵气,才好应付正月里一场又一场的诗酒飞花令。”
“诗性灵气?只怕是你想着要养一身邪风病气,彻底脸红鼻塞,称病闭门不出,才好逃过那些诗会酒会。”萧阜屿冷冷嘲他。
谢怀年嘿嘿一笑,撸起袖子蹲在软垫上:“你怎么啦?不就是应了太子的邀去送那些办差事的刑部官吏吗?怎么积了这么重的火气呢。难不成是今日小厮来拍你门时,你还未彻底睡醒就被惊扰了清梦,这才攒下许多起床恼火气。”
萧阜屿懒得搭理他,直接抬脚朝着他的肩膀踹了过去:“你当人人都是你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