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路遥风醒来了。
刚刚的一切仿佛确实真的只是又一场梦,他依然沉重地躺在地板上,眼镜掉在一边,视野一片模糊,颈肩部分的肌肉和关节正在渴求更好的待遇。
真的是梦吗?男人默默地问着自己,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梦境”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就想这些事并非发生在他面前而是发生在他脑海之中一样。从没有一场梦能像刚刚一样真实而让他充满信任感。
没错,信任感,路遥风对那个梦境中发生的所有事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信任,包括在梦醒前那位梦的妖精提出的选项:
在一个新的世界中借用新的身份,重新再来一次朝着顶峰的拼搏。
还是当做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继续在这个世界做一个相对来说挺成功的男人。
在那些优渥的保证和条件下,男人并不会在这个选择题上犹豫太久,但前提是,这两个选项确实都是真实的。
就算信任再怎么无条件,一个正常的人对于这种超乎常理,乃至超越世界规律的情况都会抱有一丝怀疑。
路遥风再次努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不比梦境之中的轻盈矫健,在这个现实中的男人为身体所累,已经很难再说什么健康了。
他努力地把自己的上半身向后仰,直到右肩胛骨传来“咔”的一生闷响,感觉身体有些找回了状态,于是又揉了揉眼睛,从脚边捡起眼镜架在眼前,这才再一次地看清了这间他已经有些熟悉的客厅。
事到临头,路遥风却没有任何的紧张感,倒像是迎接着自己按部就班走来的命运一般心中充满了平和,气定神闲。他甚至有心情环顾四周,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这间早就不能更熟悉的客厅:
无论是愧疚还是追忆,这些都没有什么用,终究要向前看。
男人再次站起来,看向墙壁上悬挂着的时钟——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找到机会来避免犯下相同的过错。
他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清理了一遍面前的桌子:虽然现在这张桌子上除了乱丢的包装袋和报刊书籍之类没有什么可以说脏乱的,但毕竟这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
在队员们每天用过餐之后,他其实很想帮着煮饭阿姨清理一下饭桌的桌面,也不为什么,他是一个隐藏的很深的清洁癖,至少他会觉得,在把一件物品清理成它原本的样子的时候,自己的内心也可能会恢复一些原本的颜色。
12年了,他的变化真的很大。
电竞这盘棋能养活的人很少,Dota项目虽然有着全球最高额的比赛奖金,但是并不健康的杯赛制度使得全球最顶尖的不到十支队伍瓜分了整个项目95%以上的正当收入。二线队——哪怕是勉强能打一些比赛的队伍,藏污纳垢也已经成了习惯。
“这个圈子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曾经有人这么说过,他也不服,他也想要反驳,但是这个圈子就是如此。没有人是无辜的,挤不进超一流行列,不能靠奖金周转的绝大多数队伍都只能依靠假赛来从博彩窗口盈利,在这样几乎是糜烂的竞赛环境下,基层队伍中根本不可能有哪些新人崭露头角。
而那些一线的队伍对待新人的方式也不见得很高明,绝大部分投向这些俱乐部的新生代选手除了因为实力不过关被拒之门外的那部分之外,那些展露了自己的实力,被俱乐部看中的年轻人也不一定能够出人头地。他们会被俱乐部的二三线阵容吸收,成为储备阵容的一部分。在Dota运营方W社明令每一个俱乐部只能有一支代表俱乐部的队伍参加官方赛事之后,这些储备队伍也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们没有大赛可打,得不到赛场锻炼的机会,换句话说根本没有能和主力队阵容进行竞争的资格,而没有资格竞争主力队阵容就只能在储备阵容里继续摸爬滚打,但又因为你有实力,俱乐部不可能轻轻松松放你去其他有实力也有位置的队伍给自己造成威胁,除非一线队员出现了什么意外,否则这个年轻人的整个职业生涯都不会有什么突破。
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对这个现状,路遥风何尝不想改变?但谁能奈何人无法与环境抗争。
在直播里公然大骂另一支输掉比赛的本国队伍“杂种”,因为他们让自己在博彩盘口赔了五万块钱的一线队主教练有之。
在比赛中想尽一切办法先让对方拿到十个人头,乃至不惜完全撕破脸皮残血跳脸求死,侮辱所有观众的职业选手有之。
明目张胆地运营博彩网站暗箱操控比赛,被人问及此事反而反问“你怎么不去报警”的俱乐部有之。
因为在博彩盘口压了巨注,选手发挥出色的赢了比赛却极尽侮辱之能事,像是遇到杀父仇人的所谓粉丝也有之。
没有人做错什么事,如果每个人都在做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就不是错的,何况绝大部分人只是想生活下去。
男人清理完了餐桌,却发现自己的心却完全没有被清理的痕迹,它依然其乱如麻,依然在焦躁地跳动着。
可不是什么好事。
别再去想它了,男人默念,随即上了楼,不再理会那些徘徊在客厅的回忆。
楼上是属于他的职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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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风的职业就是Dota,换句话说,Dota2职业系列赛事。
所以说才会问:“如果我真的选了那边,那这边到底会怎么样?”
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这里有其他人的话大概只会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但他只有他知道他是在询问某个存在,而且迅速地收到了回答。
“重要的不是这边和那边,最关键的只有您。”
“你说过,如果我选重来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
“并非如此,我无法磨销你在这里的存在,”梦停顿了一下,“已经有您的世界必将再有,从未有过您的世界也不会再有,拥有您的一切还会像以前那样运作,而没有的那一边自然也不会凭空多出一个人。”
“那么在这里代替我的,会是谁?”
“依然是您,从来都是您,您从未,也永不会离开这里。”
路遥风再次沉默了,他停在了楼梯中段,像是在抬起笔准备在考卷上写下答案的考生因为犹豫而把笔尖停在半空中。
他是个男人。
男人应该有所担当。
男人不应该冲动行事。
男人应该有责任心。
男人不应该没有目标瞎折腾。
男人应该学会守成。
男人不应该行动却没有规划。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男人都不能,至少不应该抛弃眼前已有的成功。
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考虑。
“如果让你选,你会怎么做?”男人轻声自问。
“我不必选,因为我只是梦。”但如影随形的“梦”替他自己做了答。
男人的头有点发晕,他直到现在也依然仿佛一个在考卷的关键一题上首鼠两端的考生。冷静下来思考的话,这件事实在过于邪门,哪怕自己可能已经接受了这些事但可疑的地方只要分析一下就堆积如山,但是——
让我打几个电话。
男人这么要求,女孩也没有否决。
他回到刚刚迈步走出的训练室,那个自称“梦”或者世界的女孩并没有跟上来,但他还是关上了门,拿起手机,拨号的目标是自己的队友。
他们并不在此处,但是他们应该在此处——这让路遥风更加坚信了自己正面临的一切真实不虚。
在电话中,他的老逼队友们除了像问傻子一样说“你就在楼下怎么还打电话”之外,并没有什么因为被淘汰而产生的不安,这甚至让路遥风有些难以启齿。
但没有思考,单纯的犹豫百害而无一利。
“兄弟们,我想接着打,怎么办。”路遥风按捺下了自己的心绪,坐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看向自己的队友们应该出现的位置。
那里并没有人,但是他的兄弟给了他坚决的回复:“那就接着打啊。”
“嗯?”
“今年是我们*脏话*拖累你了啊,赢的几把都是你拿命C回来的,输的局都是我们挖的坑太大,你填不过来。”
“是啊,”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了他另一个队友的声音,很明显,他们的对话被免提放了出来,“我们这几个逼能被你带进Ti正赛,你已经够牛*了好吗,要是有人说你不能再打,我们哥几个直接去打他。”
“那行……”
“你准备怎么,自己再组个队?”
“别吧,现在市面上还能打的自由人不多了,还是看看有没有队伍要的吧,应该很多,风哥你实力在这里摆着。”
“那我……到时候再看。”
路遥风挂掉了电话,叹了一口气。
这通电话也只是解决了一部分的问题,剩下的那一部分之所以被他放在最后,是因为路遥风最难以直面这个问题。
他有家人,有自己的结发妻子,而自己的爱人现在正是待产时期——自己飞越半个地球来到西雅图打比赛已经在作为丈夫的层面上失职了,但是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伴随他的是妻子坚定的笑容。
这就是他犹豫的原因,有了避风港的船总会不想面对风浪的。
何况他现在可不止有避风港,一个站在顶尖的男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男人看着手机上浮动的“正在拨号中”的字样,手指在取消拨号的位置上犹豫了很久。他完全可以不搞什么告别,就当今天这一整件事是一个离奇怪异的梦,梦醒之后自己依然是那个最成功的失败者,打拼了十几年的财产和名望足够他让这个家庭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都过着好日子。但是,
但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做完那个梦,谁又会想到放弃现在呢?
电话已经拨通了,男人这次犹豫了太久,没有来得及放弃,或许是好事,但是谁知道呢。
“老婆……”他抿了抿嘴唇,大概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被淘汰了。”
“嗯,”电话对面的女人听起来很平静,好像这些事和她无关,“那就别想了?难受的话要么出去走走,要么来看看我聊一下?”
“不用了,其实看得挺开了,”男人几乎要当场放弃这次重来的机会,跑出门冲到机场飞回家乡和这个自己最爱的女人拥抱,但他抬起眼睛,仿佛正看到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荣耀。
心魔是一辈子的。
他曾经放弃过太多,妥协过太多了。至少这次应该——
“我如果说,我其实还想继续打,会……你会,嗯,你会怎么想。”
“我还能怎么想?这是你的事业,你要去拼去闯,我们母子两个只能支持啊,难不成还能说:‘别打了,你就是这个命’?”女人的话轻而有力,“你不是这个命,我早就说了。
“所以说,老公,你真的要做什么决定的话,别把我们当成拖你后腿的累赘,只要你挂念我们,别苦了孩子,该拼还是要拼的。”
“谢谢……”男人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的那些告别在女人的话语面前软弱无力地像个笑话,他叹了口气,而女人替他先做了安排:
“你准备怎么搞?再组一个队吗?”
“再组队问题太多了,明天……不对,我待会就和其他俱乐部打电话,我好歹也是天梯前30的carry,再不济,找以前的老板,要个位置还是可以的。”
“嗯,那行,你拿定主意那就没问题。”
……
男人在放下电话的同时,看到了面前站立的女孩。
“如果我选择重来,她会怎么样?”男人这样问。
“并非重来。”梦再次强调了这一点,“您只是会作为另一种可能性中的变数出现在那里,在这里的一切都会按照原状继续前进,您还是您,只是多做了一个梦。”
“你确定她们不会有事吗?”
“我不敢确定,谁都不敢确定。因为这是留在这个世界的您的职责。”
“你现在应该骗我说,她们都会很幸福。”男人笑了一下,没有什么犹豫地伸出手,“来吧。”
没有犹豫的理由,如果他的理解没有出错,在“这个世界”中的他不会消失,而“选择了另一种可能性”的他则会去往与这个世界微妙不同的另一条世界线中。
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能吧。
“我不会骗任何人。”这是男人最后听到的答案,也是这个精灵或者神明一般的女孩唯一的一句自白。
随后,男人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