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对温度的感知不是错觉。事实上,在他离开金叶高层会议的会场后,冰川计划就启动了。
当然不是什么逆反心理,而是姜若的提醒反而给了金叶高层警示:继续放任NPC在“山海经”活动太危险了,且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危险。尤其如果姜若讲的故事是真的,那就意味着NPC可以通过影响玩家,把他们的意志投影于现实——这触到了很多人心中的底线。
其结果,是冰川计划提前了。
这一天当玩家浩浩荡荡地上线,广袤的大陆上一具一具尸体抽搐着恢复了生机时,他们发现仅复活这一会儿,身上已经落满了雪。
“山海经”有四季,下雪并不奇怪,只是按照二十四节气这时候刚刚白露,下雪未免太早了些。
有大荒前车之鉴,玩家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类似纳粹在前苏联占领区实行的“饥饿计划”那种血腥的种族清洗计划,而只以为是类似切换场景的游戏设定;甚至有人以为是早早开始的元旦活动,于是还有些雀跃。
一夜过后,基山已经为数不多的空地都被玩家堆的雪人占领了,上山只能七拐八弯绕着走。不少雪人表情相当传神,奸笑的斜睨的翻白眼的,姜若顶着各种诡异的目光走了一路,总觉得误入了恐怖蜡像馆。
上山途中,姜若发现如今的基山已经层层分明:
山脚都是类似残疾人复健中心这样申了一小笔基金做小项目的野生团队,既想蹭上一点基山的学术资源又租不起好点儿的地段。T细胞的近邻是一个研究科学养猪的小组,姜若同他们组长聊了几句,得知是一群动物科学专业出身的研究生。组长唉唉地叹息:当初选修动物科学,想象的是奔走在可可西里,为保护濒危物种而奋斗;毕业后,却发现自己做的行当是养猪。
半山腰是玩家聚居区,山脚还常有其他山脉跑过来的怪物,到了山腰就少多了,这里既不太过危险,爬起来又不累人,是基山最宜居的区域,老玩家们,如今的有房一族,大多都住在这里。
山顶则是有名有姓大研究所的地界了。为保证仪器和药品的安全,这里防卫严密,安装了电网阻挡野怪和图谋不轨的人,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理论上出入都要登记,报出动态密码外加身份证号,以防止NPC混入。不过实际操作的时候当然会有所通融,熟面孔基本都是可以刷脸的。
姜若也算是可以刷脸进的名人了,照例与守卫们寒暄的时候,得知今早出了一件怪事。
“昨天不是下大雪嘛,今早就组织了人去扫雪。”守卫说,“结果扫着扫着,不见了三个人。”
“不见了?”姜若猜想,“是不是失足掉山沟里,或者陷到雪里面去了?”很多时候松软的雪填住了一些原本很深的凹陷,不小心踩上去保不齐就要上演活埋。
“谁知道呢,已经有熟人去论坛发私信问了,要是陷在哪里了,他们自己会求救吧。”
论坛果然是好地方,死者能够开口的时候,破案总是容易,大家很快搞清了前因后果。
失踪的三个扫雪少年,ID分别是烷烃、烯烃、炔烃——真是齐齐整整的一家子。
自从医学院的扁思邈华时珍等人出名以后,秋大学生中便开始流行这种专业味道浓重的ID。这三个少年都是秋大化学系一个有机合成课题组里,做毕业设计的本科生。在一个课题组里,本科生往往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像扫雪这种苦差,自然而然落到了他们头上。
扫雪过程中,他们在防护电网旁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脚印。
烷烃:“妈妈耶,这么大脚印,是熊掌吧?山海经还有北极熊吗?”
烯烃:“熊是四肢着地的吧?这只有左右两种脚印。我看是人的脚印。”
烷烃:“玩家不是不准在这个区域内变身的吗?难道是NPC?NPC的脚有那么大吗?”
烯烃:“据说大荒有爱斯基摩人,长得特别高大,所以脚也大吧?”
烷烃:“人应该有五个脚趾吧?”
“那个,你们还记得姜导关于逆向进化的那帖子怎么说的吗?”最后开口的炔烃颤巍巍,“在进化过程中,人和怪兽通过逆转录病毒交换基因。”
三人想到了什么,一齐变色:所以这不是北极熊也不是爱斯基摩人,而是爱斯基摩熊吗?
但下一刻又觉得没什么可怕:君不见“山海经”怪物知多少,赤鱬啊狮子猫啊,更厉害的远处偶尔飞来的蛊雕啊,人不人兽不兽的也不是没见过。只是野人时代已经过去很久,除了喜欢猎怪的探险爱好者,大部分玩家已经不常跟野怪接触,胆子也退化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呐。
正当他们沉思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了他们。
“啊——”最后开口的炔烃第一个喊起来,“救命啊——”
于是“山海经”论坛出现一个新的飘红热帖:爱斯基摩熊袭击事件!
......
当“山海经”大陆在大雪中渐渐变白时,现实中的滨城同样凛冬将至。
也下着雪,只是现实中的雪要比游戏里温柔得多。
凌晨十二点,本来大部分店铺都该打烊了,但自从“山海经”火遍全国,这个时间点突然被刚下线出来透气的玩家填满,仿佛整座城市回光返照,于是已经打烊的店铺又纷纷开门,争抢这一天的最后几笔生意。
姜若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不疾不徐地走在滨城的街道上。这次的风衣换成了灰色,整个人好像一个灰色的质点,在细碎的小雪里匀速运动。这个质点从一对一对情侣中间穿过,因为从不停留,渐渐超过了其他逛街的人。
毕竟是深夜,购物街两旁,店铺前面的音响全都默不作声,街道显得过于安静。白天这些音响大多放着古老的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店主的年纪往往不小,姜若甚至听到过一些上个世纪末的金曲。那个时代的歌总是撕心裂肺,仿佛全世界都在失恋。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不知不觉走到冰雪大世界,姜若终于看到了他想看的冰雕。
这一年的冰雕有些不同,在巴黎圣母院、古罗马斗兽场、悉尼歌剧院和东方明珠等等从世界各地复刻过来的标志性建筑物中间,还交错穿梭着蓝莹莹的溜冰赛道,早些的时候有小孩子们和溜冰爱好者在上面滑行,这个时间点却空无一人,于是整个场景看起来忽然很像河道纵横的威尼斯或是阿姆斯特丹。
让姜若想起那个永远庆祝胜利的痴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