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莫小笙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她抬眼看着那个清秀非凡的少女,正对上段织织那双清秀澄澈的眼睛。
段织织今年十八岁,比莫小笙还大上两岁,但是看上去却比莫小笙要青涩羞谨的多。眼神只是轻轻和莫小笙扫过一眼便不敢再看了,一双睫毛微微低垂着,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反倒是莫小笙,一心老挂着晏铭那句“她或许是想来找刺杀他干爹的仇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段织织,倒显得有那么些无礼。
她拿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楚应,小声道:“你说,段织织这副面相,怎么也不像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吧。”
楚应摇摇头,朝她不动声色地使了个颜色,示意她仔细观察。
段织织仍在那里微微低垂着头,双手指尖轻轻叩握着,就跟个普通的少女别无二致——而距离她两步之遥的王守余竟然也是一副心虚的样子,避开眼神,连看都不敢看她。
这副样子,倒不像是串通好要找莫小笙麻烦的形容。
但若二人父女感情不合,那当初自己把王守余刺伤之时,这位段小姐为何紧赶慢赶地非要亲自去看他呢。
莫小笙轻笑一声,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
众人客套两句,都坐了下来,今年朝廷下发通商政令,对这帮西北的商户而言,机遇挑战各自参半,这场年会须得商议的事情不在少数。
但是,莫小笙微微挑了挑眉,想起自己最开始在门口那里被那位周姓商户拉拢的经历,又下意识的扫视一眼围坐一堂的四五十名的土著商户,觉得这个年会就算开到下个月,恐怕也难以让这群人掏心掏肺的讲话。
京都的势力可以拉拢自己,自然也能拉拢别人,现在殿内这些所谓的老朋友们,又有多少已经开始动摇,打算背弃东阳,加入京都来人的阵营了呢。
新政推行,本就是数日易天,格局不稳的风口,这里的商户一旦有了京都的大树得以撑腰,且不说有了财力物力的雄厚支持,光叫板的底气,就壮大了不少。
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不是只有她莫小笙一个人明白,她找了晏铭,自然也会有人找梁学滟、司马氏……甚至是其他更为厉害的人物。
朝廷只管下令,便十分放心的把推行的使命交给了这位直属中央管辖的城守手上——至于西北定武侯路平昀,自始至终只想着开疆拓土,对于新政推行,发挥的作用也不过是写了副匾额,挂在年会殿堂之上。
现在这副样子,倒有一副任由万物自由生长,缠绕攀附的魔幻场面。
能不能把这局面控制住,不让东阳沦为京都商战的下一战场,把西北的商机牢牢掌握在东阳本土之人的手中,全看这个政令的掌舵人——段从锦怎么做了。
对于段从锦而言,今年的商界年会,是一场硬仗。
莫小笙下一刻更加疑惑了,倘若真要刀光剑影的跟这帮土著斡旋,为何又要带上段织织这位弱不禁风、风吹杨柳折的大小姐呢。
显然,一同赴会的众人,都跟自己有同样的疑惑。
段从锦眉目不紊,只字不提此次通商政令之事,仍旧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最前面,一旁的文书先生已经开始翻查出一年的账目,开始按照惯例,对众人报账。
“今年东阳商界纳税款项共计八百九十七万两,玉门两百八十万两,西域各地四百零二万两……”
众人听着这些税目,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的打起了算盘。
“……各地商货车马今年进出关口共九百五十七辆,其中货物六百余辆……”
对于东阳的商户而言,这些数字着实无足轻重。不用想也知道,今年通商政策一下,光一个季度的车马,估计就会超过这些流水了。
段从锦正襟危坐在大殿中间,眉宇如霜,手边的茶水却是一口未动。商户关心的事情迟迟不见提及,都有些烦躁,但见段从锦这般铁面包公一样的坐姿,自然也不敢做出懒散形容,只得老老实实地听文书念账本。
账目冗长,最后一页念完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商户开始打起了哈欠。
楚应在一旁悄悄打探,问道:“你觉得段城守今日是什么心思?”
莫小笙微微一笑,没有挑明,只是简单道:“这是调转注意,让人轻敌呢。”
段从锦为官二十余载,一向使得都是这种压人性子的好手段,这种关头,前面越是顺风顺水,后面的压轴戏码就越是撼天动地,让人措手不及。
果然,走完了流程,段从锦段大城守微微扬眉,见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这才一扬衣袖,在大家都开始喝茶醒脑的时候,一句话转入正题。
“想必各位都知道了,圣上亲旨,西北商界关隘取消,今后通商无需专门在东阳郡办理通关文牒,可自由通行。”
本已经有些疲软的商户们都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将茶水匆忙安置好后,便开始竖起耳朵听,一个字都不敢落下。
“圣上将这一重托委任与我,是信任下官,侯爷将这副匾额悬于我头上,是时刻鞭策我,不得有违政令,有失公允。”
此话一说,可谓义正言辞,便是志向喷薄的少年,也要自愧不如。
“正值年关,大家齐聚于此,想必也听说最近东阳城热闹的很。京都、江陵、玉门、西域、南疆……多地商户人口涌入,年后还会更多。我虽坐阵于此,很多事情却也不得不遵从“公正”二字,很多事情,也是鞭长莫及。”
“所以,大家若要在东阳继续立足,需得早做打算。”
此话一出,下坐的商户们都炸了锅。
等了半天,这样天大的事情,竟然只有一句“早做打算”。
身为东阳的父母官,竟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大家都懂,这是要撒手不管,放任自如的节奏。
“大人,公正二字,不是这样说的吧?”一旁的商户蓦地站了起来:“这些商户都非我东阳本土人士,倘若说进就进,不加半分阻碍,那我们几十年的家底,起步都要浪费在和这些人勾心斗角之上了?”
“正是,大人,西北之地苦寒,虽需从他地进来货品,但我东阳务农居多,可以有些存粮,受他人掣肘的地方终究是少数。若连您都放任不管,早晚有一天,粮食都从外来之地运得,我们东阳百姓无粮可种,无粮可卖,岂非要活活饿死?”
“还望大人三思,我们一家几十口的命数,可都落在您手上了。”
莫小笙也紧紧抓住了手中的茶杯。
任何事情,都讲求一个循序渐进,通商这件事亦然。如若一开始便大开方便之门,相当于脱衣服不留底裤,任何事情都只能硬碰硬地死磕了。
她虽已经找好了晏铭作为与京都接应的下家,但也知道,如若真的把东阳大门直接敞开,一定会误伤一大波未作打算的商户。
段从锦坐在座位之上,听着周围人的喧哗,心中缓缓回应着自己:他所料不错,自己放出的“衙门不管”这四个字,足以让整个东阳城的商户陷入恐慌。这些商户纵使财大气粗,却也早已经养成了官府统一管理的沉疾,一旦放手,便会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四处飘零,相当无所适从。
“各位稍安勿躁。”
一个女声突然打断了周围商户恐慌的质询,众人抬眼,这才发现发话的是站立在一旁柔柔弱弱的段织织。
“父亲所言,并非让大家无木可栖,而是想帮着大家去自己栽下良木。”
众人一愣,都冷静了下来,干脆继续听了下去。
只听段织织继续道:“大家可曾想过,朝廷的政令想来不得忤逆,父亲若真想借助官府的名义下些政令护着大家,又能庇护多长时间呢?朝廷总会派人抽丝剥茧,将这些政令清理干净,彼时大家再做打算,岂不是为时过晚?”
莫小笙轻轻摸了摸鼻梁,看着这位说话果敢利落的姑娘,心里发出一丝感叹,果然虎父无犬子,段从锦的女儿段织织不过几句话,便点到了重点。
大家希望段从锦有些作为,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东阳施行些“保护内部产业政策”,简而言之,就是排外护内,不让那些外地商户抢他们的饭碗。
但段织织一番话不无道理,当今圣上通商之意已决,保护之令绝非长久之计。
莫小笙眼波流转,发现对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肖白,脸上也浮现出几丝赞赏之色,而后这位肖大少爷竟然顺水推舟地站起身,配合问道:“鄙人愚钝,不知段小姐所说的自己种得良木,是何含义?”
段织织轻轻一笑,却如三月春风扫过,她对着肖白施了个礼:“肖少爷客气了,我们现如今的商会尚需由官府操办,受到诸多限制。倒不如我们自己内部成立商会,大家自己协调通商事宜,同时在内部定些规范,一致对外。”
众人一瞬间又陷入了哗然之中。
也就是说,彻彻底底脱离官府的控制,完完全全自己组织?
谁来管事,谁来调动,钱财如何安放,行动听谁号令?
这都是问题。
段织织这些话虽然是个办法,但她毕竟没有资历,并不能令人信服,于是众人便一齐将目光投放到了段从锦的脸上。
段从锦仍旧处变不惊,待到众人安定下来,才道:“不错,小女所言,也是我的意思。”
“大人,小商知道您是为了我们好,可通商之日在即,我们内部也找不出组织大家的人选,这样岂非过于仓促了?”
段从锦听着那人说罢,早有预料的一笑:“确然,我们东阳历来都是以官辖商,也未积攒什么门阀贵胄,所以我特意托小女出面,从京都请教了一位高人,让他暂理我们民间商会的一应事宜。”
莫小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一直站在前面的段织织好像脸色腾得一红。
莫小笙莫名其妙地有种奇怪的预感。
“不知大人这次请来的是哪位高士呢?”
一旁的商户听说商会要易主,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连忙急切询问。
段从锦听罢,一双饱经沧桑的眉眼之间突然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身子微微坐正。他的眼风扫过众人,而后露出一副江湖高手使出杀手锏之前,自傲与自信交织的神色。
纵使厅上的都是能人,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段从锦抬起嘴唇,言语之间已然带了恭敬之意,缓慢道:“还请公子移步厅前,与大家见个面。”
段织织很合时宜地又一次脸红了,而后手指轻轻一拢耳后的长发,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意来。
话音一落,莫小笙倒了杯茶,转身望向从门外走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后双目一瞠,竟然一股脑将口中滚烫的茶水都咽了下去。
算计来算计去,当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样一手,莫小笙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绽放了百十盏五彩斑斓的烟花,炸得自己眼花缭乱,还有些偏头疼。
晏铭这小子,当真好的很。
最近写作的一些感想,随手写在这里了:最近的剧情可能对读者而言略显拖沓,但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这本书主要是为了锻炼笔力,所以我很想在这本小说的开头能够把我所重视的角色都一个个塑造分明,一本书不可能只有男女主角,还会有更多鲜活的、不可替代的角色:楚应是这样、肖白是这样、段从锦也是这样。这本书想写的也很多,除了男女主之间的感情,还有商战、朝政、匪患、边患……当然,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写文人,自知不讨喜,也从未奢求过过多的关注,有没有人看都会写,写的好与不好自己心里也有杆秤,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