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绣球把命抛没了

半月后。

　　东西二集的拐街前，寿衿楼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把这本该薄凉的秋日烘得跟燥夏似的闷热。今日是个大日子，洛梵国第一大族——林家的大小姐，要在寿衿楼上抛绣定亲，从一群王公贵族的公子爷中挑出个夫婿！

　　于是，不论是壮士书生还是官门公子，甚至瘠户平民，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到了寿衿楼下，想要一睹传闻中林小姐倾国倾城的芳容。再顺便瞧瞧，是哪个有福人能得了林家夫婿的位子。

　　为了维持秩序，寿衿楼正下方被围出了一圈挂着喜庆红绸的护栏，护栏内只允许受邀参加抛绣的公子们进入，守卫依次检验了拜帖才会放行。

　　而此时，正有一个衣冠绝绝的俊美男子，两手空空地站在守卫面前。

　　“让我进去。”男子清淡地说，仿佛在说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事。

　　守卫面露难色，“公子，为了防止平民混入，只有拿了拜帖才能进去的，您说拜帖丢了，这……”

　　这时，跟在男子后面随行的清冷女子凌声说道，“你是真的不长眼色么，仔细看看我们公子，像是平民么？若是耽误了林家千金的良缘，你个小守卫——担待地起么！”

　　一字一句，炮语连珠，凛冽如刀，不似寻常。

　　那守卫本来胆子就小，听到这串子冷飕飕的质问，还说会耽误大小姐的姻缘，一下子急的开始冒汗来。他看那男子貌似天人，衣着不凡，身后还有侍从跟随——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放进去……应当也不打紧吧？

　　权贵跟前，见机行事！于是小守卫连忙赔起讪笑，“是，是，姑娘说的对，是我没有眼色，公子快进去吧。”

　　男子旋即甩袖走进护栏，那女子也紧随其后，声动唇不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主人，事情都办妥了。”

　　“好，等会儿伺机而动。”男子飘渺的眸光睥睨过周围那群跃跃欲试的各家公子，漠然回应道，然后两人隐匿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寒凉的微风卷起圆窗前夹杂着薄荷香的浣露青纱，楼外嘈杂喧闹；楼里，林禾依平湖秋月般的双眸正端望着镜中的自己。

　　略施粉黛的她，在一袭红裙的映衬下，更显得清丽婉约，柔骨脱俗。姿色虽未至倾国，却具有一番令人伏拜的不凡气质，如沾露莲荷，如出水芙蓉，明明诞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

　　只是那双本该如莲如芙的眸子里，却闪映出几许凝重。

　　一丝叹息从那张染了杏色的檀口浅唇中吐露而出——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她将通过一颗绣球决定相伴余生的男子，嫁作人妻。不久之后，她还将接管林家的巨大产业，统领起这个举国上下最大的家族商号。

　　自她幼时起，父亲便授她各类经商营销的策略手段，明争暗斗，心机交锋，多年来的熏陶，她早练就了一身的商业才华，为的就是成为父亲所期盼她成为的林家家主。

　　她身为女子却被父亲这般器重，主要是因为她母亲出身朝野侍中的昭阳家族。至于继母柳氏，身后没有强力家族支撑，她儿子也就得不到继承林家家业的机会。

　　权利，名位，家族，出身，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决定你一生荣辱命运的东西。残忍，但真实。

　　因要成为林家家主，因要统领林家商号，所以她要嫁的男子，必须有一个显赫高贵的出身，必须能成为她日后得力的支撑。前日，林禾依按次了解过今日来访的诸家公子，其中圣上在朝敕封的正三品都水监嫡子——王司恒，对她来说，最具有利用价值。

　　所以，今日的绣球，必须得抛到王司恒手里。

　　正凝目想着，她的贴身婢女阿玲端着茶水走进了房间，沏了一盏，奉给她，“小姐，这是夫人为您备的玫瑰花茶，想来能安抚您的心绪。”

　　林禾依微微点点头，接过递来的温热茶水，轻啜了几口，但玫瑰的清甜也并没有让她浮动飘转的心变得沉静。她把茶放回案上，望向青纱外碧蓝如水的天空——日即上三竿，喜时即至。

　　阿玲似乎觉察到了主子的情绪，蹲下身子一面替主子捏捏腿，一面安抚着，“小姐，过日子不是过以前，是过以后。您就把把昔日的故人忘了吧，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哪愁嫁不得一个好郎君呢？”

　　她知道阿玲在说谁。

　　双目微阖，转而张开，淡淡笑笑，“过去的事我已经释怀了。阿玲，等我成亲后，也给你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也算安了九泉之下母亲的心。”

　　阿玲是她母亲的幼侍，比她只大了几岁，性子虽然单纯朴实像个孩子，却一直对母亲忠心耿耿。自从母亲过世后，阿玲便真心实意地侍奉在她身边，对这个大小姐唯命是从。因此，她希望阿玲能有个好的归宿。

　　只是阿玲听了主子的话，慌慌忙忙地了跪下来，连声乞求道，“奴婢是前夫人交代下来要照顾好小姐的，哪怕小姐成亲了，也请让奴婢跟随在小姐身边，奴婢誓死不离开小姐。”

　　看着阿玲这副忠心侍主的样子，林禾依也不便再揪着这个时间点为难，轻笑一声应了下来。

　　“也好。”

　　眼瞧着时辰马上要到了，她将案上那闪着华美光泽的蜀锦绣球拿到了手中，双手执着它缓步到了窗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楼下不绝于耳的喧闹声渐渐宁息，只因那些男子们看到一朵红莲，绽放在淡淡青纱下。那身绣有莲花花样的娆红长裙拖曳在地上，衬得她原本就清雅的气质，更加卓然出尘。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人群中，一个衣着华贵又透露着风流纨绔之气的男子吟了句诗，随后响起一片谈论赞叹声。

　　林禾依波澜不惊地扫过那些男人垂涎的眼神，很快看到了那个吟诗的男子——那就是都水监之子王司恒？

　　表面上相貌堂堂，但眼神深处却带着几分邪恶的欲望。

　　“找到要找的人了。”

　　林禾依略带几分嫌恶地撇了一下唇——世人无一不知王司恒出了名的花哨，传闻他府里的通房丫头就收了十来个，每日更是流连忘返于风月酒楼，品行不端，总给他的父亲都水监丢颜面。

　　不过——这样的人，最适合成为她掌控都水监一门势力的傀儡，林禾依在心中冷然暗笑道。

　　这时，日头已经飘到了众人头顶正上方，楼下喜官尖锐的嗓音忽的传来，“——喜时到！请林小姐抛绣球！”

　　楼下的诸位公子在喜官说完话后又纷杂了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着楼跟前挤去，纷纷报家自荐。

　　“林小姐，选我！我家良田万顷，家财万贯！”

　　“选本公子！本公子刚考了榜眼，很快就将飞黄腾达！”

　　“林姑娘，我善诗文写作，为父在朝为官，想也是良人之选。”

　　还有几名含蓄内敛的公子，站在拥堵的人群边缘，只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楼上轻纱前的清美女子，意图通过与乌合之众不同的气度来吸引林家小姐的注意。

　　望着楼下喧杂纷扰的情状，林禾依地无奈轻轻喟叹一声，双手捧着绣球探出了窗外，眼神里装了抹娇羞地瞧向已经挤到窗口正下方的王司恒，示意他将绣球接下。

　　王司恒原见被人前后夹击挤得的大汗淋漓，却见林禾依目光含情地瞅了自己，心里瞬间乐开了花，立马会意高高地举着手准备接她的绣球——他可是觊觎林府这位美人儿很久了，如今看来，自己的丰神俊朗也吸引了这美人儿！

　　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这可真所谓是“两情相悦”。

　　林禾依见他领会到意思，便将绣球朝着他扔了下去。

　　正当他眼瞧着绣球已经到了手里的时候，不知道被谁给绊了一下脚步，扑哧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

　　意外发生，窗户正下方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绕成了个小圈儿，王司恒就倒在圈儿中央，地上的绣球也没人敢动——抢绣球归抢绣球，谁也不敢得罪都水监的儿子啊。

　　不过还是有个不嫌事儿多的公子，在人群后方喊道，“林小姐的魅力把王公子摄得神魂颠倒，伏地不起了呀！”

　　听到这话，原本强忍着不笑的人们，再也憋不住嘴，一下子哗啦啦笑声一片。

　　看着刚刚还赞誉了他吟诗的群众翻脸就是一通嘲笑，趴在地上吸灰的王司恒呛了一下，感觉颜面尽失。

　　他身份显赫，地位尊崇，哪受过这般欺讽！

　　不过怒火归怒火，当务之急是先把绣球拿到手，惩处的事儿以后再说。王司恒灰头土脸地捡起地上那个没人敢碰的绣球，朝楼上挤眉弄眼回应了一下，心里暗想日后怎么让父亲惩治那些嘲笑他的人。然后把绣球抱到喜官跟前，让喜官赶紧宣布结果。

　　林禾依见状，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的对王司恒的嫌恶更深了一重——要不洞房夜把他迷晕了，随便找个两条腿的女人给他凑合一下？

　　正当喜官要宣布结果时，一句宛若渺远天际飘来的声音，柔和清淡地从角落里响起。

　　“林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闻声，林禾依清明的眼眸微转，王司恒腹中怒火中烧，拿着绣球的喜官环视迟疑。

　　所有人都四处张觑望着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只有守围栏的小守卫听到这声音后，心里一咯噔，赶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默念。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临窗遥望的禾依，眸子探视在密集的人群中，细细搜索声源。忽然间，她感觉喉头像被几根尖针骤然刺入，灼痛万分，不久，这份疼痛蔓延到了整个胸腔。

　　痛苦捂住胸口，步步后退。

　　后面的阿玲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上去搀扶住主子，“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快来人，来人啊！”

　　“我……”林禾依刚张开口，只见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自己的齿间流淌出来，沿着同样鲜红的裙褶滴到地上。

　　地上的殷红越来越多，她觉得胸口如同被蛊虫啃噬着，双腿支撑不住越发沉重的身子，眼前的光亮被黑暗所取代。

　　身体触地一瞬，她真切地觉察到生命的流失，死亡的降临。

　　是谁……要害她？！

　　涣散的思维实在无法支撑她推理出谁下了毒手。

　　她只知道，这一生怕是得像方才滑下的绣球一样，要垂落了。

　　眼前，阿玲在流泪呼喊着些什么，好像很伤心很伤心似的，但林禾依已经听不到了。

　　恍惚间，很多回忆氤氲上心头，有关于苏墨的，关于母亲的，还有关于十多年前一个送她回家的小男孩的。

　　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慢，意识越来越模糊。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四月暖阳下祥和的微笑，那年头春风清扬，樱花初盛，碧草芳馨，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