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白色的江鸥在水面上掠过,被江水衬得非常醒目。风拂过水面,江面泛起阵阵涟漪,三峡号就在这涟漪中缓缓前行,在水势平稳的长江入海口附近,进入了黄浦江。
傅哥招呼方自归和朱大成看外滩,又用夹着香烟的二指禅指点道:“嘿!这就是长江的龙头,上海。右边是外滩,左边是浦东。”
方自归看见,一排异国情调的欧式建筑,高低错落地耸立在黄浦江岸边,灰黄色石材装饰着它们的表面,每栋建筑的风格又有所不同。圆顶的方顶的尖顶的,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混杂在一起,却协调得别有一种雍容的味道。
与长江相比,这里江面窄了很多。眼前的外滩建筑群似乎近在咫尺,方自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朱大成赞道:“外滩漂亮。”
傅哥又用手一指,“看,前面那个玻璃房子就是十六铺码头。到十六铺就下船了。”
朱大成叹道:“码头就在外滩边上啊!”
方自归问:“黄浦江两岸,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浦东那边真是一马平川。”
朱大成问:“上海要建的浦东机场,是不是那边?”
方自归笑道:“这里建机场好。一旦建成,届时只要在两岸搭起一座浮桥,乘客下了飞机,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外滩了。”
“嘿!你以为四渡赤水嗦?还搭一座浮桥……那边是将来中国的金融中心。”傅哥气势如虹地叫一声,“陆家嘴!”
陆家嘴已经在各种新闻里声名鹊起了,只不过那时陆家嘴的高楼大厦,还只盖在报纸上。
方自归和朱大成在船上已经留好了通信地址,两人下了船,便各奔东西了。一个去东边的工大,一个去西边的科大。
在报摊上买好一份上海地图,方自归边查地图边打听,找到了一路往学校方向去的公交车。从十六铺到工大虽然距离远,但是一部公交就到,不需换乘。
找到公交站,等了一阵,方自归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可那辆车还没停稳,一堆人便蜂拥而上。
方自归坐在行李箱上目瞪口呆。原来,在上海乘公交车是没有排队这一说的,要眼疾脚快才行。可此时,方自归措脚不及,眼巴巴看见有利位置被秒杀,只好赶紧拎着个大行李箱,挤在一大堆上车人的外线,伺机而动。然而位置不利,形势也不利。下车的乘客明显偏少,上车的乘客偏太多。下完了客,传说中上海人的绅士风度和淑女风情全部毁于一旦,男女老幼左推右搡,全部加入激烈的肉搏之中。方自归做为外围男,只能在人群外围做无谓的挣扎。一堆人上去了约莫一半,就开始关车门。售票员探出身子吆喝没上车的乘客等下一辆,车门关了几次,才关上了。
上海初体验没想到是这样的。
方自归拎着行李箱,头上冒着汗,口里有些渴,心想下一辆车要早作准备,一定要趁来车立足未稳,予以迎头痛击。
等了好一会儿,又一辆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来了。等车的人群一阵骚动,为冲出战壕做热身。方自归紧紧握住行李箱的把手,看准时机,上……这次比较果断,靠近了车门,但是……什么?车没有停,开过了站台,又向前开了十几米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套路?!
方自归囧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有利地形变成不利,车门已经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奥运会上,飞碟射击选手在扣动扳机时要计算提前量,难道在上海挤公交,也要计算提前量吗?这个……怎么算法?
下一辆要是还挤不上去,问题就严重了。方自归一边流汗,一边叮嘱自己:等一会儿车来了,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能再出纰漏了。
终于,又一辆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了,这时方自归的大脑飞快转动,转速不低于高考数学考试,一边转一边就冲了出去……车子终于停稳了,追车少年方自归一阵狂喜。这次提前量把握得不错,虽然不是最佳位置,但离车门仅三四步距离,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挤上去了。
下客一结束,搏斗重新开始。方自归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行李箱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引来蛙声一片。但是,这不能阻挡方自归前进的步伐,因为他反正听不懂。方自归嘴里说着对不起,眼里只盯着车门,身体颤抖扭曲着,终于冲上了公交车。
据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谁知方自归一个下午就搏了三次,可见这句话对人生的估计有些不足。
车是上来了,但车里并非幸福的彼岸。车厢内,乘客们异常亲近,一反传说中上海人的冷淡。方自归好不容易安顿好行李箱,一只脚却无处安顿,只好顶天离地,握紧扶手,做一个比萨斜塔式的造型。方自归非常渴望换个姿势,但确实没有挪动的空间,只好等下一站再伺机而动了。
下一站是外滩,下去的乘客不多,姿势的调整有限。好在,双脚终于落地,导致方自归当时就认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绝不如身上的双脚落地重要。外滩的乘客很多,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不甘心再下去,而他不下去,车门又关不上,导致战争进入了毛爷爷当年指出的相持阶段。女售票员苦口婆心,才终于劝退了这个不甘心的男人下车,难度跟一个女人劝退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差不多。女售票员又让未上车的乘客帮忙推挤,才终于关上了车门。
看来,做上海的售票员技术含量很高,不但要体力好,还要口才好。
车终于再次开动,开不多远,突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方自归被挤得正胃里难受,这一来,简直头晕目眩,心里不禁暗骂放屁的人没有社会公德……方自归突然感觉,在这个诱饵弹的引诱下,自己可能也要放烟雾弹了,赶紧采取换位思考,想到车里面这么挤,人体外的空间没有,人体内的空间自然也被压缩得厉害,人家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人在挤车,身不由己罢了。
车又行了一段,方自归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被反复挤压、揉搓、推搡和移动后,距离售票员越来越远,买票怎么办?逃票不太现实,买票无法实现……正忐忑间,身旁一位女士递钱给另一位女士,道:“一张邮电新村,帮忙递一递,谢谢。”这钱就击鼓传花传到售票员,车票和找头再击鼓传花传回来。
一来一往,方自归大开眼界,于是也如法炮制,买了一张票。
“五七哇?”一位先生对方自归道。
方自归纳闷,因为不知道“五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一味中药叫“三七”。
那先生看方自归没有反应,改口说普通话道:“下车吗?不下,不下我们调一调。”
方自归这才明白,原来“五七”是“下车”……是了是了,上海人上车要计算提前量,下车也要有提前量的。否则,到站后一旦打开车门而下车乘客没有及时下车,上车乘客一拥而上,便下也下不去了。方自归改变体位,配合那男人辗转腾挪,终于拖着行李箱挤到靠窗的一个位置。这位置比先前腹背受敌要舒服些,只需承受来自后背单方面的压力了。
方自归向窗外看去,我勒个去,发现窗外风景,气象万千。只见路边有几栋居民楼,许多人家的窗口都伸出来晾衣架和晾衣杆,晾衣杆上挂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用途广泛、色彩多样的纺织品。包括衬衫、袜子、内裤、背心、胸罩之类,彩旗飘飘,迎风招展,规模足以令没见过世面的方自归感到震撼。上海号称万国建筑博览,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也有万种内衣博览。
方自归脑海里正飘荡着各种颜色的内衣,意识里正品味着生活气息的浓郁,车停了,打断了方自归的遐想。
前面修路,半幅路面封闭,来往车辆便塞滞在那里,公车司机按了数十次喇叭,才好容易杀出重围。谁知好景不长,开了几站以后,又不知道哪个单位在自行车道上堆起一道长长的土墙,自行车纷纷骑到马路中间来,公交车只好跟在自行车的后面慢慢往前蹭。
这是下班晚高峰的时间,自行车越聚越多,汇成一股洪流,一个漩涡,一片海洋,波澜壮阔,浩浩荡荡。
方自归一路欣赏光怪陆离的街景,渐渐得出一个意兴阑珊的结论——上海真破。这段视频告诉方自归,不能被第一眼看到的外滩所迷惑,上海其实有很多内容等着你去发现。
好在,旅程不管多困难,生活不管多艰辛,总是都有终点。耗时两个钟头,天已经黑了,方自归终于下了车。双脚沾地时,方自归都快虚脱了,所幸胃里虽然难受,终于还是没有呕吐在车上。
方自归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拎着又笨又重的行李箱……确实是拎着而不是拖着。那个年代,拉杆箱在大街上非常罕见,方自归这个来自内陆山区小城的青年更不可能站在时代的潮头,拥有拉杆箱这么先进的装备……摸索着踯躅而行。
问过路,方自归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大门,顶部有一排字。昏暗灯光下,这排字的最后四个字隐隐约约是——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