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起云涌

夜里，月淡星疏，地上的影子都更加暗了几分，风忽然密了起来，吹得院内的树木枝条沙沙作响，一道黑影利落地从高处落入凌府院内。

　　“谢哥哥来了，怎么，如今你的霄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用去哄吗？”凌昭音坐在厅内稍稍正了正身子，头也不回，冷冷问道。

　　谢东炳微微一笑，绕到凌昭音前头，抱着手臂站在她面前：“凌妹妹，不是你对凌霄霄恨之入骨让我帮你除掉她吗？”

　　凌昭音抬头睨了谢东炳一眼，摸摸鬓角淡定答到：“人没除掉，倒是让我去家祠白白受了一番苦。谢二公子，当真好计谋。”

　　谢东炳不予辩解，只在凌霄霄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妹妹觉得我真会那么蠢吗？”

　　风吹过堂，房里的烛火摇曳了几下，凌昭音看着谢东炳，不掩讥讽。

　　“只是一个凌霄霄而已，谢哥哥何必费这么大周章。”

　　谢东炳看着眼前蠢顿有余的凌昭音，也不想再多言了。

　　捏死一个凌霄霄自然算不得什么，虽然谢东炳当日是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暗卫来报平昌王府纳新的消息，他当机立断又命人把凌霄霄捞了上来。并知会凌霄霄身边他早已买通的侍女佳红。

　　佳红心领神会，通知宋姨娘的同时，不忘添油加醋地描绘王小娘为了讨来平昌王这便宜女婿，正如何跟老爷谄媚：“王小娘将通家的首饰脂粉都穿戴在身上了，备了酒席正引老爷过去呢，娘子若再不去把人截住怕是真耽搁了。”

　　“凭他尚书府如何风光，谢二公子与姑娘如何郎情妾意，真若嫁过去了，尚书家能让咱们侍郎府庶女做正头娘子吗，也不过是侧室罢了。既都是侧室，自然是帝王家的侧室更为上乘。”

　　“奴婢真正当娘子和姑娘是大恩人才敢说这话。咱们姑娘若是平白被平昌王看上，依照身份也不过是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但这次王府那头放话，抬进去就是侧妃呢。”

　　“她王姨娘的女儿不过是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抬进去能成什么事。若是行差踏错让人捏了把柄去，那咱们府就跟着遭殃了啊，娘子不能眼瞧着咱们府也被拖累啊。”

　　这话算是给宋姨娘吃了一记强心丸。若说当下便去截人是存足了私心，师出无名怕是会让老爷生厌，那“不能祸及府里”就是实打实的正经理由了。

　　“对，不能让他们害了老爷！”宋姨娘二话不说便飞也似地去了王姨娘的屋里。

　　至于王姨娘怎么据理力争，老爷听了宋姨娘的话怎么“幡然醒悟”，王姨娘见事不妙怎么气急败坏与宋姨娘扭打在一处，大夫人闻讯赶来怎么劝慰老爷，斥骂两个妾室，凌霄霄后来在妙绿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啧啧称奇：原来古代的官宦后院这么热闹啊。

　　谢东炳本想着把邀凌霄霄到池边的信烧了假作她失足落水，然后让凌霄霄嫁入平昌王府，依着凌霄霄对他的爱慕和扶不起的懦弱性子，自然是让她在府里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

　　转念一想得先把自己撇干净，就哄劝凌昭音背了这罪名：“我是想帮你除了她才引得这事，你且先认了这事，只是呛了水晕了过去，横竖她也没怎么样，你父亲那么疼爱你，不会任由你母亲重罚你的。”

　　“我留她一命是有原因的，我保证，她日后的下场会比淹死更让你拍手称快。”

　　就算凌霄霄对平昌王日久生情，依照平昌王那个风流性子也不会长久宠信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再除掉她便是。

　　凌昭音虽不是蠢笨如猪，但凡事只知其一，谢冬炳也懒与她解释，一个听话的笨女人才是真正可用的，尤其是凌昭音这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拿捏得当便更加可用。

　　他只告诉凌昭音她应该知道的：“想要置一个人于死地，那就要让她万劫不复。你不需要懂许多，只让做我让你做的事便是。我保证会让你达到目的就是了。”

　　凌昭音又恢复了刚才冷冷的神态：“之前与你亲近，不过是想让凌霄霄别那么得意。谢二公子不会真的以为昭音对你一往情深吧，我做与不做，自然是凭我自己的心情。”

　　“我真是伤心啊。”谢东炳作痛心疾首状。

　　“哼，谢二公子不必作出如此腔调，我要什么你很清楚。”凌昭音不屑地说着，扭头目视前方不再看他。

　　“我自然清楚。皇上下令下月初六为三皇子指婚。三皇子已经托我为他留意朝中还未有侍出阁的臣子之女，笼其入麾。”

　　“昭音明白了，谢二公子请回吧。翻墙私会实难为君子所为，事成之后再有何事，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入府商议了。”凌昭音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烛光摇曳，方妈妈卸去了胡夫人头上的钗环，偷偷将一根白发并着一支玉簪扯去，胡夫人吃痛不怒反笑：“早就对你说过不必做这无用的事，几丝白发而已，人都会年华渐老的。”

　　“奴婢跟着夫人这些年，难道不知夫人最是要强的。”方妈妈被戳穿后勉强笑了笑，不由心疼地说到，手上的动作也更加轻了些。

　　胡夫人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容貌，与十八年前她刚嫁入侍郎府时并无太多差别，那时的礼部侍郎凌腾达还只是个寒门探花，她出门敬茶时，她的父亲当朝一品老太师胡常霖老泪纵横，极不舍得女儿嫁入寒门吃苦，但为了陛下培养心腹，帮扶孤臣，也不得不将她化作棋子摆入局中。

　　哭罢多时只道：“今你嫁人，为父不求你钻营上进，为家里门楣增光，但求凌腾达惜你怜你，保你一生无忧。”

　　胡夫人那时二八年岁，虽年少，但在世家大族里浸染成长，也知自己的婚嫁将来会成为官场上的交易。也到底年小，婚事定下后也心生怨怼过，但自小受到的大家教育很快让她走出了怨念。

　　母亲说，比别人会投胎，生在这罗衣锦缎珍馐美味的富贵里，就要比旁人承担更多。他们那样的人家里，儿女情长是最不要紧的，仰赖天子如不小心行事，身家性命都是难保的。

　　胡夫人就这样带着几大箱嫁妆被抬进了一方住着大十几口人的小院里。

　　翌年凌腾达任礼部主事，次年郎中，五年后任礼部侍郎。

　　陛下说，孤臣不宜养在显眼处，也不宜权柄过盛，待用你时自然会给你权力。

　　凌腾达便从始至终一直伏蛰在礼部，一晃就是十七年。人到中年，皇上虽每每口头给予君恩，凌腾达到底是觉得郁郁不得志了，性格也古怪起来。从前他念岳丈一家恩泽，对胡夫人虽称不上深情倒也敬重有加。

　　但后来心绪愈加繁重，对胡夫人也觉得不似从前依仗，所谓担米养仇，再后来甚至内心责备起岳丈来，这才原形毕露，接连纳了妾。

　　胡夫人不欲再想这些陈年旧事，缓缓摸了摸搁在桌上的玉钗：“你当真相信是昭音做局陷害了霄儿吗。”

　　方妈妈轻轻梳着胡夫人披散下来的发丝，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夫人心里都明白，不是也没重罚二姑娘吗，只教去祠堂罚跪一日。”

　　“我只是不希望霄儿难过，她那么爱慕谢家二公子。”

　　“好在人没事，只是夫人真的允了大姑娘的亲事？平昌王可是快不行了。”

　　“霄儿来请安的时候，我瞧着她的神情不似从前了，怕是经历了这一遭生死，受了不小的打击，如今再让她与谢家二公子成婚是不成了，再等两年耽搁在家里更是不行的，立时要嫁人也只是嫁个寻常寒门，她从前与谢家二公子交好世人皆知，怕是名节有损，日后她也不好做人。不如就嫁与帝王家，堵上悠悠之口。平昌王就算真的不行了，我沉寂这些年，他们就真当我娘家无人了吗？”

　　方妈妈叹了口气：“夫人为一个庶女这样做尽打算，天下再也没有您这样主母了。”

　　胡夫人温柔地笑了笑：“不知为何，我总格外喜欢霄儿，她合该是我的女儿。”

　　屋内的烛火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说罢胡夫人转头看了看窗外惨淡的星月：“方妈妈，你看，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