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初四,曹寅夫妇携女北上。李氏送女儿曹颜进京候选,曹寅却是回原籍丰润(现河北境内)给父亲扫墓,顺便料理老太君的坟茔地。老太君今年七十三,年寿已高,对自己的后事尤为关注。因想着丈夫去世已二十多年,惊动地下之人不好,老太君便发下话来,待自己百年后,不与丈夫合葬,要在丈夫坟边另开一坟。曹寅提前北上,就是为了安排此事。
临行前,曹寅将家事托付给曹荃夫妇,将衙门里的事托付给庄常。
曹顒与曹颂一起,跟着宋夫子学四书五经。寻常的官宦子弟,可以凭本事考秀才、考举人,也可以选择凭父荫获得监生资格,不过疏途同归,只有最后参加科举,取得进士资格,算是正牌子出身,仕途才会通顺。若是捐的官,不但被人瞧不起,也很少能够升到高品级。曹家在旗,与寻常官宦自有不同。曹顒小时就听父母提过,待到他大后若是没意外肯定要到京里当几年差,随后才能够考虑选择科举还是捐官。
九个月多的小曹顺很健康,白白胖胖的,曹顒心里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小兄弟身体素质应该是不错的,希望老天保佑,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父母都不在,曹顒出府的时间就多了些,江宁的内外差不多逛遍。若不是老太君一日也离不开曹顒,曹顒都想离开江宁,去太湖转转。郑氏兄妹来信,找到最适合养珠的母蚌,已经开始繁育,按照这个进程,明年春就能够有足够的母蚌,后年冬就能够收获第一批珍珠。茶叶方面,却不是很顺利,除了西湖龙井附近有一定规模的茶园外,福建安溪与太湖君山两处都是野生茶树,还没有人培育整理,产量及其不稳定,要两三年后才能见成效。
若说曹顒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是顾纳那边。那小子不仅出人意料地落榜,而且还不肯回江宁来,滞留京城说要等下次应考。顾家家道中落,家族复兴的希望尽在顾纳一人身上,使得他功名之心尤盛。庄常曾为此叹惋,担心顾纳误入歧途。曹顒虽不支持顾纳的执着,但仍是尊重他的选择。他在回信中附上银票,以供顾纳京城开销,并且随信附上顾纳之母亲手缝制的两双鞋子。
顾纳之母周氏当年由顾纳做主,改嫁给车夫陈六,成亲后夫妻两个被曹寅送到北面孙文起处当差。孙文起出任杭州织造后,陈六夫妇随同孙家回到江南。曹顒顾及到顾纳的颜面,与曹寅商议后,将陈六夫妇叫回江宁,在城外买了五十亩良田给夫妇两个,帮着他们在江宁安家。周氏此时又生了两个儿子,但对长子的惦记之情却分毫未减,知道儿子在京城求学,又是为儿子高兴,又是担心他的生活无人照顾。
织造府内宅的事虽名义上有兆佳氏照看,但实际由曹颐主理。半年前,李氏痊愈后,曹顒对李氏说了曹颐被婆子们辖制的事。李氏大怒,狠狠处置了两个婆子,半点情面都没留。在她心里,曹颐除了是血亲侄女外,最关键的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曹颐,说不定儿子就没了。对于这样的恩人,自己都不肯怠慢,怎容下人作践。
李氏经过儿子提醒,才明白曹颐与曹颖、曹颜姐妹不同,心中以为自己不是曹家女儿,始终带着几分自卑自怜。有心说明真相,又担心老太君年纪大,受不了刺激,她只好继续瞒下去。只是在日常理事时,将曹颐带在身边,一点点教她怎么管家、怎么对下人。林下斋每月分给曹颐的银子,李氏都让人仔细收好,以后出嫁时,除了嫁妆,再加上这份银钱,曹颐日子应该能够过的自在些。
半年下来,曹颐学得有模有样,日常杂事都能够接手处理,遇到什么重要的事,就去派人禀报给兆佳氏或者老太君裁决。因由李氏之前的发话,又有曹顒给撑腰,阖府上下,对于曹颐主理内宅的事都无二话。现在,或许有人将曹顒当孩子,却没有在再将曹颐当孩子。按照大清律,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可婚嫁。这里的十六与十四指的还是虚岁,并不是周岁。曹颐虚岁十三,按照律法,明年就可谈婚论嫁。曹家在旗,旗人女儿向来尊贵,出嫁前跟着家里长辈学习理家也是常有之事。
九月初,曹寅打发人回来送信,曹颜经过秀女大选后,被抬了旗,赐姓曹佳氏,指婚给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十月完婚,曹寅夫妇因此留在京中操办嫁女之事。讷尔苏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比曹颜大一岁,康熙四十年承袭爵位,如今任镶红旗旗主,主理镶红旗旗务。曹家上下,具是欢喜。虽然对康熙将曹颜指婚给皇子或者宗室早已有数,但平郡王却是铁帽子王,而且还是嫡福晋,这对包衣出身的曹家可谓是荣宠到极致。
曹顒心里早有数,并不意外,若是按照历史记载,曹颜嫁给讷尔苏后生了四五个儿子,其中长子继承父亲爵位。
曹寅另有信给曹顒,让他带人打开这边府库,在李氏陪嫁之物中挑选华美之物为曹颜添嫁妆。因这两年又要还部分亏空,又派人去各地置办茶厂,曹家账面上并不富裕。曹顒知道,曹寅定是手头办嫁妆的钱不宽裕,才会出此下策。
曹顒检查了下自己的小金库,林下斋三年的红利,除去分给各人的,再除去这几年的开销,还有大概十七万两。曹顒拿出十三万两的银票,十万两装了一个信封,三万两装一个信封。装好后,曹顒去找庄常,请他派可靠的人将银票带到京中给曹寅。十万两那份是给父母用来操办嫁妆与婚礼的,三万两那份是他这个做弟弟的送姐姐的礼金。曹顒早看出来,这庄常绝非是简单的幕僚。织造府里曹寅的书房,连曹顒这个嫡子都不能随意出入,对庄常却不限制。这些年,但凡曹寅离开江宁的时候,织造府衙门的事就由庄常全权料理,这岂是寻常幕僚所能够掌握的权利。曹家是皇帝在江南耳目之事,对这个世上的人来说算是秘密,对几百年后来的曹顒来说,却是早已心知肚明之事。因此,他推测这庄常可能是那监测机构的主力,是曹寅的左右手,所才会得到这样大的信任与器重。
十三万两,搁在谁眼中都不是小数目,若是托别人曹顒还真不放心。至于庄常吗?那就是心里的直觉加上对曹寅用人眼光的信任。
九月底,曹寅的第二封家书送抵江宁,提到曹颜的婚期已定在十月二十六。老太君心里听了欢喜,叫人开了箱子,翻出好些宝贝来,打发管事的送上京去。当天晚上,老太君叫媳妇儿子带着几个孙子过来,加上曹顒、曹颐,凑成一桌家宴,算是热闹热闹。老人家一时贪嘴,多喝了两杯酒,夜里不知怎么受了风,次日身子就开始不爽利起来。
大家并没当成大事,反正府里有皇帝派来侍奉老太君的两位御医,开始只说是着凉,喝两幅药发发汗就好。可是,三五日过去,老太君病情渐重。曹荃与曹顒要派人往京里送信,却被老太君拦下,只说是不碍事,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耽搁孙女的嫁期。曹荃与曹顒想着等两天,看看情形再说。
到十月中旬,老太君看起来精神渐好,众人心中才算松了口气。
十月十八下午,老太君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小半盘拌鲜笋,看起来精神恢复得差不多。老太君派人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叫到了床前,这其中也包括曹颐,就连将满一周岁的曹顺也让琉璃抱来。
老太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道:“前些日子,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大事未办。这两日想清楚了,就叫你们过来交代交代身后事!”
曹顒听老太君语出不祥,心里难受。曹荃与兆佳氏夫妇更是连声说:“老太君定会长命百岁,眼下身子又大好了,说这些言之过早。”
老太君笑了笑,道:“只是交代交代,安安我这老婆子的心,也安安你们的心罢了!”
曹顒眼圈已经红了,低下头,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失态。不管是小曹顒记忆中的溺爱,还是自己附身后的无尽宠爱,在曹顒面前,老太君给予了他一个祖母能够给予的全部的呵护与关爱。当年初临异世的惶恐之心,就是因老太君的溺爱而平静下来。
“我的那些个头面首饰与衣服料子,就由两个媳妇平分,赏人也好,自己用也罢,都随你们;古董字画把玩之物则由两个儿子平分。”说着,看了看曹荃:“这两年,你哥哥瞒着我变卖府中之物,定是为了偿还历次迎驾的亏空吧?”
叹了口气后,老太君又道:“迎驾虽是咱们曹家的体面,但也太靡费了些,你们兄弟两个又不是善于经营的。我这里还有银票十四万两,银子两万三千两,金子五千两。银票留下三万两,其余十一万加上金子都归到公里,让你哥哥去还咱们曹家的亏空。国法无情,虽说万岁爷待咱们曹家恩重,但咱们更应谨慎行事,以不辜负皇恩。留下的那三万两银票,眼前这几个未婚嫁的孙儿孙女,除了顒儿外,其他每人分五千两做婚嫁之资。那两万三千两现银,三千分给我院子里这些丫头们做嫁妆。珍珠与紫晶几个,每人五百两,八个二等的,每人一百两。其余的就分了剩下的二百两。多少是我老婆子的一点心意,总不叫她们白侍候我一场。那两万两,除了料理我的后事,剩下的就作为扶灵北上之资。”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两声略带压抑的抽噎声。
老太君安排得差不多了,才对曹顒道:“你十岁就弄出林下斋,每月收入上千两的银钱,所以祖母没有留银子给你。你长大后按照规矩要进京当差的,当年我嫁到曹家时,曾陪嫁了一处昌平的庄子,虽然地不多,却算我的一个念想,如今我就将庄子留给你,你到京城后也好帮着祖母照看。我院子里的这些个丫头也都托付给你,愿意回家的,你安排脱籍;愿意嫁人的,你帮着准备嫁妆;愿意留在府里的,你给安排妥当的差事。”
“是,祖母,孙儿领命!”曹顒在老太君床前跪下,低着头应道。
康熙四十五年十月二十八,已为人妻的曹颜与夫君平郡王回到京城曹家老宅,完成“回门”之礼。送走女儿女婿后,曹寅收到通过驿站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十月二十日未时,老太君去世。
曹寅怔怔的,那页家书从他手中滑落,慢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宁,一身孝衣的曹顒跪在灵堂前,面如沉水,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