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张子常吃完晚饭,静极思动之下,不知不觉间散步到了教习处附近。
也罢,就去校场看看,会不会有哪位教习的学生,这个时候还在继续努力。
打定主意,张子常调整了脚步,绕过教习处的矮房,往校场方向走去。
还离得有些距离,就听到一阵时隐时现的竹笛声传来,如泣如诉,悠远绵长。
张子常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他加快了脚步,没多久就顺着竹笛声来到了校场边缘的一座高台旁。
校场为了模拟各种类型的战场局势,自然设置有多种多样的器械。
这座高台算是校场中最高的建筑了,共有三层,上窄下宽,通体由花岗岩构成。
它模拟的是哨塔,一般建在军营旁边,有擅长灵眼术的修士驻扎于其上,观察周围局势,防范敌军的突然袭击。
张子常抬头望去,夜晚昏暗,看不太清楚。
只是隐约间能看到,在高台顶端的外墙上面,有一个身影坐在那里,两只脚自然地垂落于外墙之外。
他双手捧着一支竹笛,轻轻地贴在嘴边,双眼眺望远方,不知在看着什么。
此时,天色刚刚暗下去,月亮还藏在远空的浓云后面不肯出来。
还不算太过黑暗的夜空,挂着寥落的几点星辰,伴随着寥落的竹笛声,愈发的勾起人思乡的情愫。
张子常的右手按在了高台的石墙上面,冰冷,粗糙。
他就停在那里,不忍心打扰他人的思念,也不忍心破坏自己的遥想。
故乡,好久没有想起了。
遥远到,连他不属于这个世界,都差点忘记了。
或许不是,因为哪怕是在前世,他也总被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所影响,无法真正沉浸在世界之流中。
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突兀地,竹笛停了下来。
张子常可以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在邀请。
他没有犹豫,信步拾阶而上,顺着台阶环绕了两圈,便来到了高台的顶端。
那个身影还是坐在外墙上面,没有回头迎接他的意思。
张子常认出了他的身份,也不以为意,施施然地落座在他的身旁。
“卓群,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一门技艺。”
张子常的声音很轻,没有太多赞赏的意思,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一个事实。
吴卓群放下手中的竹笛,他的声音中比平时多了一分沙哑。
“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张子常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一句。
“你想念你的母亲吗?”
吴卓群沉默了,没有说话。
张子常也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天边的弯月慢慢拨开浓云,现出自己皎洁的光。
过了良久,吴卓群才开口。
“从生下我的那一天起,母亲就落下了病。”
“郎中看过,却说不明白因由,只是说跟体虚有关系。”
“母亲托人送了信去宫中,希望父亲能来看看他。”
“然而,父亲从来没有来看过母亲,只是吩咐下人送来很多补品。”
“但是,母亲差的真的是那些补品吗?”
“实际上,那些补品,母亲一口也没吃过,都喂给了我。”
“小时候的我,因为吃了太多补品,营养过度,长成了小胖子。”
“九岁那年,母亲走了,之后,我被接进宫里。”
“在灵根测试仪式上,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当得知我身具上品灵根时,父亲很高兴,他将我安排在王庭学府中修行。”
“我无法反抗他的安排,只能默默地每日努力修行,来忘记母亲死去的悲伤。”
“我好像成功了,也好像输了。”
吴卓群把脸转了过来,朝向张子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声音呜咽。
“我记不住母亲的脸了,现在我还拥有的,只有这首竹笛曲子了……”
吴卓群说的很琐碎,张子常听得却很认真。
有些落寞,也有些惶恐,想到了自己,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着什么呢?
我用尽办法,逃离战场,提升自身实力,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活着又意味着什么呢?
活着又为了什么目的呢?
蓦然间,一种大恐怖从他的心底涌起。
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世界。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甚至没有敌人。
周围的一切都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始终有着一种疏离感。
他是一个异乡人。
可是啊,他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乡作故乡呢?
想着想着,张子常不由得痴了。
吴卓群拍了拍张子常的后背。
“张教习,你也有很多故事吧?”
张子常揉了揉眼睛,掩饰过去眼中的泪光。
“我哪有什么故事,以你的权势地位,一定有人调查过我的背景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军人,从军四十几年了,还这样不上不下,比不了你们这些天才。”
“你们这些天才有你们的苦恼,但这些苦恼我们这些粗人是不懂的。”
“在小时候,家里穷,能有一口饱饭吃,我就很满足了。”
“爹娘亲手把我卖给了县中的大户,我当时其实是很高兴的,因为从那以后,每天吃得都跟以前过年一样。”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大户发现我身具灵根,于是又把我卖给了军方。”
“我也乐得参军,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
“至于军中的四十几年,很危险,也很枯燥。”
“说危险,我在前线至少碰上过好几次的生死危机,都大难逃生。”
“说枯燥,军中大部分的日子都在例行的修行和执行任务间度过,而且任务常常是重复的。”
“你呆的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吴卓群的嘴角微微扬起,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人谈心。
在宫中,要么是威严的长辈,要么是相互竞争彼此仇视的同龄人,要么是谄媚的下人。
他又能指望跟谁说点心里话呢?
有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了。
“张教习,能在军队中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你就不好奇我的父亲是谁吗?”
张子常一愣,“难道不是楚王陛下吗?”
吴卓群哈哈笑了起来。
“只跟你一个人说,不要告诉别人啊。”
“其实,楚王是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是王庭的大祭司。”
“也就是太一天帝在人间的代行者,东皇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