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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花公路的山顶

时间真是奇妙,明明都是一分一秒走过来的,但回头一看,又好像大把时光被神不知鬼不觉偷走了。反正稀里糊涂的,白霜就骑行在苏花公路上了,但每件事又的确都按着她心甘情愿的方向在走。

  白霜顶着逆风,已经骑了大半天,太平洋依然在耳旁吟唱,她偶尔也会哼几段不记得歌词的调调,倒一点都不无聊。这段路还算平坦,她并未觉得累。

  这一路,她除了在那个空地停下来,诡异地吼过几嗓子以外,就再也没有休息过,连午餐都是塞几块巧克力搞定。

  为什么这么赶呢?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骑完苏花公路要多久……

  前两日台风,她本来分分钟都可以决定坐火车跳过苏花公路,却仍然心有不甘多等了两日。她查了一些攻略,但是看着外面稀里哗啦的天气,并不敢抱有必骑的信念。更重要的是,网上真正骑行的攻略特别少,大多只提到“台湾最危险也最美丽的公路”,然后好像约定俗成一样,连人带车,都坐火车走了。

  她从边边角角的信息里,知道前半段是相对平坦的挂壁公路和没完没了的隧道,后面是接连三座山,至于山叫什么名字,有多高,要骑多久,她一概不知。大概那极少数骑过的人,本就已经累得够呛了,没有精力去记录这些信息吧。

  所以,她出发前,是这样告诉她在宜兰的沙发主:“Jimmy,十分抱歉!早晨醒来的时候还在刮风下雨,本来已经打算坐火车了,但是现在风雨停了。我觉得很难得,还是想要骑过去。但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到宜兰,可能会很晚很晚。我不想耽误你们等我,所以我今晚就去住旅店,明天再去拜访你们家吧。”

  她的沙发主Jimmy,是一位乐天派的“家庭煮妇”——这是她的自称——一家四口住在宜兰,她口中的“小地方”。从白霜还在广州起,Jimmy就已经开始期待这次见面,时不时问候她旅程是否顺利。原先预约的时间,已经因为白霜想要等台风过境而推延了两天,Jimmy一点都没有介意。可是白霜不好意思再因为一己之念,耽搁他人等待。

  “骑吧,苏花不会让你失望!”Jimmy这样回复她。

  紧接着还有一条:“我们可没有那么早睡,今晚是我们每周的家长聚会日,我们小地方,一点都不赶时间睡觉。你放心过来,我到时去车站接你,几步路就到了。”

  于是白霜像吃了定心丸,坚定不移地上路了。因为前路未知,所以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下午三点半左右,过了某座小乡,滑过某座小桥,路依旧看似平坦,但踏板渐渐变得重起来。骑行的人最能敏锐感知坡度——来了,要开始爬山了!

  但这山路修的好不起眼,窄小得很,看起来像是乡道。该不会走错了吧?

  正想着,她看到了路牌。没错,的确是“台9线”。

  她抬头望向前方,路在视线尽头就拐到山的另一侧去了,充满未知数。

  “加油,不要怂!”她给自己鼓了鼓劲,趁着还有力气,抓紧时间一通猛踩,搭配变速器,奋力冲了上去,希望能尽量冲远一点。起初,她腿还能使得上劲,慢慢的,慢慢的,腿没力了,速度眼看就要降下来。她便站起身来踩,嘿哟嘿哟地踩……踩着踩着又没力了。那就只能用她的“咸鱼骑车法”了——双手也用不着握着车把了,手臂连带上半身,直接咸鱼般搭在车头上休息,双脚半死不活地继续踩,爱咋地咋地,只要骑得动,坚决不下车。

  缓了一段路,恢复了一点儿元气,于是她再扶住把手,正儿八经地又踩一段。

  好在坡度还算稳定,适应了节奏,她勉强能以龟速前进。

  龟速的概念是怎样呢?就是连她自己骑着骑着,都觉得这不是在骑车,这是在搞笑。如果有个人她旁边用走的,想必都比她快。但她不敢这么轻易就下车推,她要hold住作为一名骑行者的颜面,只要轮子还能转动,她就还能坚持。她怕一旦下了车,就再难有勇气骑上来了。就算再累,也好歹撑够半小时再说,这是木瓜教她的。

  白霜只要骑山路,都是这副死去活来的德性,但她很健忘。第一次骑山路是跟着骑行社去从化森林公园,她发誓再骑山路就是狗。没过多久,木瓜又拉着她去骑大夫山,她又发誓“再骑是狗”。总之,她接连在数不清的山上做过狗。

  此刻,她喘气喘的跟狗一样。

  她最怕的不是上坡,而是拐弯,好不容易挪到了坡顶,轮头一个拐弯,摧毁之前仅剩的速度。

  转了一个弯,远处还有一个弯,过了远处那个弯,更远处又是一个弯……她心里一个劲吐槽:唉,他大爷的,何时是个头啊……

  大概坚持了半小时,她冷不丁瞥到了对面山谷高高的悬崖上挂着一条公路,细的跟线一样,顺着那路七弯八绕,就绕到了她脚下这条路——妈呀,这一看,看得她怀疑人生了,原先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泄掉了。

  下车,推!

  这之后,她几乎都是骑一骑,推一推,什么都不想,以一种麻木放空的状态,把能感知痛苦的灵魂释放出去,留下一个躯壳在那里不停地向前挪。期间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坡,又下了多少坡,估摸着也翻了五六个山头了吧。终于,有一个很美妙的长长的下坡。

  她满心欢喜,吃了一颗甜梅,甜到了心坎里。早晨出发前,早餐店老板装了一小袋自家酿制的甜梅,叫她带上,祝她一路好运。她感动得很,把梅子放在车前包里,每当骑到很累的时候,就看一眼,心想:这么好的心意,可不能贪嘴一口气吃完了,只有骑完一段艰难的路程,才能奖励自己一颗。现在她还只吃到第三颗。

  滑下山的时候,她心里很得意——一个多小时就爬完了三座山,虽然特别特别辛苦,但还是很了不起。

  山脚下是一个小乡,白霜滑过一家冰室门口,又倒了回来。“这么优秀地骑完了,不如吃碗冰再走吧。”

  店老板热情地招待她:“啊你一个人骑脚踏车来哦,真是了不起耶!”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还好啦,比我想象的要容易。”

  她往刨冰里加了好多料,红豆、绿豆、芋圆、豆花……还第一次尝试了加生鸡蛋,简直不能更满足。

  临出门的时候,她问了一嘴:“请问这里到宜兰还有多远?”她期待着15分钟或者四五公里之类的回答。

  老板娘想了想,说:“还有两座山,之后就到苏澳,再往前就到宜兰。你该不会今天就要骑去宜兰吧,那太远了啦,肯定会骑到天黑的哦!”

  白霜一听到“还有两座山”,瞬间有如晴天霹雳,脑袋一懵。

  “什么,难道我不是已经爬完了三座山吗??!”

  老板娘后面说了什么,她没听进去,原本得意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但她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表情,装作坦然,告别了店家——坚决不能表现出来这种低级愚蠢。

  重新上路后,她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了,不由自主就骑得飞快。骑着骑着,她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大爷的,要不然在这里坐火车溜了吧!”

  “对,都已经快五点了,我可不要在荒山野岭黑漆嘛唔地骑车,想想都可怕。坐火车,坐火车,坚决坐火车,待会看到火车站就停……”

  “咦,刚才飘过去的建筑是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南澳车站……”

  白霜再转过头看向前方的时候,脑袋里一团浆糊,脚下仍然飞快地踩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就这样以光速飞奔而去了,倒像是逃离。

  “行了,已经超过车站很远了,就别想了。”她的灵魂分成了两个角色,勇敢的白霜这样安慰着怠惰的白霜。

  很快,她冲上了第二座山。这座山倒没有让她后悔冲上来,大概半小时,稍稍吃力地就翻了过去。说不清是山比较容易,还是她更加使劲了。

  山脚又是另一座小乡,虽然什么都还看得清,但就是能明显感觉到天色在一点一点暗下来,头顶都是乌云密布,似乎随时要落下雨来。

  “这次说什么都要坐火车了,待会看到火车站一定要停下来,一定要停下来!”她一边再三告诫自己,一边还是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

  然而,她又鬼使神差地飘过了东澳车站。她看见车站了,一边看见一边飘过……

  最后一座山,比前面两座加起来都还要艰难。逆天的坡度,没有给白霜一丝丝可以踩上去的希望,冲上去后不到五分钟,她就不得不下车推了。虽然很怂,但这时候已经不需要任何矫情,只剩一个实实在在的念头——无论怎样,爬到山顶。

  山道上的树很多很密,刚一上山就感觉天色暗了好几个度。只有树丛稍微稀松的地方,还能看到远处海上的天空。云很厚,看起来像怀了一肚子的坏水,哪一刻兜不住了就要泼下来。她心里宽慰着自己,只要还能见到云和海的模样,就不算天黑。

  然而铺天盖地的暮色,像一头追逐着她的野兽,无声无息却又步步紧逼,以令人害怕的速度吞没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分分钟她也要进入夜的肚子里。

  比这更让人泄气的,是绵绵不绝的Z字型弯道。脚下的路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悬崖边边上,然后一个急转弯隐没到山的背后。起初她还会根据弯道的模样猜想山那边会不会就到了山顶,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期待都落空了,很快磨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那就不要希望了,就这样走,这山还能没有山顶不成!”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这样想着。

  好像有几滴雨落下来。

  她伸出手试探,嗯,不是好像,是真的。

  果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雨还越下越大了,有一种要大显威风的架势,似乎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泼个足够凄惨才痛快。好在驼包和马鞍包都有防雨罩,她也披上了提前备好的雨衣。这种一次性雨衣,虽然并不能防止脸部、裤腿和鞋子淋湿,但可以护住衣服和背包就已经很好。她在头盔下又加戴了白天的防晒帽,帽檐能挡住雨水直接飘进眼睛,每过一会儿,她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唉,真的有够惨!

  不知不觉,云和海都看不见了,天完全黑了下来。

  可怜的车头灯,这时候也渐渐微弱下来,单车店自配的灯,大概是没有充足电。好在她带了备用的骑行手电筒,防雨的。她不禁佩服起自己的机智。有了这一束光亮,任凭夜再黑,也唬不住她了。

  “哗——啦——啦——”

  突然,一串石头滑落的声音刺破了黑夜的寂静,吓得白霜后背直发凉,一股电流瞬间直冲大脑,她头皮发麻,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

  我的妈呀,发生了什么?

  她杵在那里不敢动,畏畏缩缩地抬起手电筒,往前扫射探照,发现就在她前面几米开外的路边上,有一小摊碎石。就在她看的那当下,又有几块碎石从悬崖上滑落下来,咕噜咕噜滚到路面上,她又被吓得倒抽一口气。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飞快地蹦出四个字——“山体滑坡”。

  她下意识地立马扶着车往后连退了几步,差点没扶稳摔倒。她照着那一片范围,盯着那些碎石滚动着,等它们终于在路面静止了,她才稍稍定下神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往崖上又照了照,黑漆漆看不到顶,怪可怕的。

  妈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山体滑坡吗?怎么这么惨恰好被我遇上?会不会上面崩一堆乱石瞬间把我给埋了?会不会我脚下这一片瞬间塌陷到海里去?唉,妈妈呀,怎么办怎么办?我可不想死在这啊!

  她斗胆往身后照了照,也是黑漆漆看不到尽头,显然的。

  要不然往回撤?太远了,不敢想啊!

  她再往前照照那摊石头,好一阵没动静了,要不然冲过去吧,冒死冲过去!

  雨继续下着,丝毫不怜悯她内心的恐慌。她定定地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管怎样,她不想往回走,一点也不情愿。她又深吸了一口气,铆足了劲,抓紧了车把手,撒开脚就跑,越靠近那条碎石线,心绷的越紧,她甚至不敢踩到任何一块石头,怕触发了某种山崩地裂的开关——她直接一跃而过了。

  越过去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恐惧释放了一大半,但她仍然继续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终于跑不动了。

  她回头照了照远处,已经看不清那片碎石的地方了。

  大爷的,终于安全了!

  经历了这一番,她已经不觉得天黑和下雨算什么了,反而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幸福感。又推了一段路,她终于回归到先前那种平静地寻找山顶的状态。

  “天啦,为什么我每次在山上都在找山顶呢,第一次登山的时候是这样,现在骑山路还是这样,也许我喜欢挑战高度,却又不畏惧它高不可及,真矛盾……”

  已经惨到不能更惨了,不如苦中作乐一下吧,她想起一首很应景的老歌,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别人,不需要顾什么脸皮,便唱了起来。呃,其实也不能叫“唱”。

  “有一个……姑娘……她有……一点……任性,她还有……一点……嚣张……”

  推车本来就已经气喘吁吁,这歌唱得也就更加上气不接下气了,基本上是几个字几个字蹦出来的,完全没有节奏和曲调可言。有什么所谓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黑黢黢的夜里,可以辟邪。

  突然,背后远处传来车的声音,白霜回头一看,果然有灯光。她既欣喜又为难,喜的是这漫长而漆黑的山路上总算有了点人气,为难的是怕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吓到别人。她赶紧收了自己的辟邪的歌声,靠边推行,也确认了车尾的青蛙灯在闪——青蛙灯也是她自己带来的。如果避免不了让别人觉得诡异,那么至少不要造成交通事故。

  她一边推,一边猜想,那辆车八成会停下来问候她,到时候她要怎么回应呢?这些天在台湾旅行,她没少受过陌生人的热情帮助。只是她都已经到了这里了,虽然处境狼狈,山顶也遥遥无期,但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如果别人要帮她下山,她要怎样谢绝呢?别人会不会觉得她脑袋进水了?

  “嘀——”背后传来一声微小的喇叭声,听起来是司机有意轻按的,大概也怕吓到路人。那辆车果然在白霜身旁慢慢停下来,是一辆白色小汽车。

  这一幕,还真像那部很早前激发她想来台湾旅行的电影——《练习曲:单车环岛日志》。

  “这位小姐,请问你需要帮助吗?”车窗摇下来,是一位儒雅的老先生。

  白霜笑着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座车窗也摇下来,探出两位小朋友的脑袋,其中像哥哥的那位一点也不认生地叫她:“姐姐,你好!我们上午有在路上见过你哦!”

  “啊,真的吗?”白霜吃惊地望着他们,脸上还淌着雨水,顺手一把抹下。

  老先生看在眼里很过不去,先没有回答她,而是关切地说:“哎呀,你看你都淋成这样了,先打一下伞吧,小乐,快把后面的伞递给姐姐。”

  白霜不好意思,连连说不用不用,但小朋友已经递了出来,“姐姐,你快打伞吧。”

  白霜连忙接住,不想让雨淋湿他的衣袖。

  老先生等她撑了伞,才开始说:“你打着伞我们才好安心地跟你说话,不然我们在车里看着你淋雨,也很不合适,哈哈哈。”

  “谢谢你们!”白霜很感动,这里的人总是那么细致地为他人着想。

  老先生继续回答她刚才的惊讶:“上午不是有一段路在修路吗,变成了单行道,我们在那里等,刚好看到你也在前面等。你一个女生骑脚踏车在苏花公路,本来就很特别啊,所以就印象很深,小乐还说等他国中毕业了也要骑行环岛呢。我们下午在东澳亲戚家吃饭,刚刚开上来不多久,竟然在这里又遇见你耶,真是有缘!”

  “哇,那真的是很巧耶!我的天啦!”白霜觉得这真是说不出的奇妙,像故事一样。她只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从未想过那么平凡的自己,还能被他人一眼记住。

  “那现在下这么大的雨,需不需要我们载你下山?还是说你想要继续骑?你如果继续骑的话,我担心你可能会摔倒受伤,又或者哪里有落石。当然这里是没有坏人和野兽的啦,这个你可以放心,哈哈哈!”

  老先生的表达让人很舒服,完全没有给白霜压力,好像是问之前就料到可能会被谢绝,所以特意留了余地给她自己选择。

  白霜之前的顾虑一下子消散了,她不用花心思去想怎样谢绝才不算失礼。

  “谢谢您!我还是想继续骑完呢,最难的地方已经过去了,我会留意安全的。”

  “好的,那没关系。那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白霜想了想,还真有。“我其实只想知道,山顶还有多远?我感觉我已经过了无数个弯了,但是……”白霜耸耸肩,表示无奈。

  老先生也笑了,“啊是哦,这样是很让人气馁,不过你很了不起啦,这里到山顶,我估计你再走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我经常开车走这边的。”

  这个信息让白霜瞬间精神抖擞,重新充满了希望。

  和他们告别后,白霜没有再推行,带着他们给予的力量和温暖,跳上了车座,一点点往前骑动。

  不到二十分钟,车灯终于照到了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前方连续下坡”。

  没有什么比这几个字更让人振奋了!她高声喊着那首《有一个姑娘》,一溜烟滑下了山。苏澳渔港的夜景真美,是万家灯火的人间。

  她从苏澳乘火车到了宜兰,以一副风雨兼程的落汤鸡形象,终于和Jimmy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