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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高山流水

水是凉的,指节所及,寒意刺骨。

  安舒收回手,在衣衫上擦拭。

  她穿来的披风早在惊马狂奔中丢失,骑服经了一日一夜的波折,几乎可以称得上褴褛了,还到处是斑斑血迹,既有随张隐岱冲阵时溅洒的敌人鲜血,也有她自己胡乱抹在衣衫上的血渍。

  这一擦,水虽是擦干了,却又抹了一手猩红,只得又去水里搅一搅,水中便有无数血丝荡漾开去。

  无论这幻境是谁人构造,细节之讲究,都几可以乱真了。

  曹宗钰将她被冻得冰凉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掌心里包裹起来,一边替她温暖,一边轻声问道:“你去过江南么?暮春时节的江南水,可是这般寒凉?”

  “我虽没去过江南,可也听说过,江南春暖,先是和风,继而柔雨,江河之水,暖如温茶。似这般寒凉的水,倒似是本地特产,断非江南之春。“

  两人对视,目光中均有亮光划过。

  虚假的东西再完美,也终究是有破绽可寻。

  曹宗钰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对岸,缓缓说道:“你看到那里的歌女与士子了么?“

  安舒也抬眼看过去,河面宽广,有十来丈,自是瞧不清楚对面眉目,然而一艘画船,中有一女子,手抱琵琶,嘈嘈切切之声,隔了河面,犹自可闻。

  河岸之上,却是两名青衣文士,骑了高头大马,似乎正在侧耳聆听。

  安舒瞧着瞧着,心中升起一股极为熟悉的违和感,终于忍不住,半偏着头,朝空中笑道:

  “先是着盛世衣衫,持衰世器物,今而又在杏花烟雨之中,安排下暮秋苍凉。妙达妙达,你的名字却是取错了,一点也不通达,我以后可要叫你秒不达了!“

  曹宗钰虽不知她在跟谁讲话,却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游目四顾,保持缄默。

  片刻之后,空中果然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却颇郁闷:“哪里不通达了?白香山便不能在春夜里闻琵琶吗?我可是特意让他们穿的春衫,一切物事,都是照春日里的规程来的。“

  安舒笑道:“这次便是衣衫器物都对了,精气神却又全错了。“

  空气中似乎微微起了一阵波纹荡漾,一个人从虚空中走出来,正是妙达。

  他此时没再穿那身曲裾深衣,反而穿了一套窄袖紧身,长仅及膝盖的暗乌色圆领衣衫,腰系金色长带,头上戴了平顶四角软质小帽,腿着圆圈纹长裤,脚上穿了短靴,整个人干净利落,倒比他此前峨冠博袖的时候看着顺眼多了。

  他手上拎了个黄铜酒壶,还贴心地拿了三个酒杯,就这样在他们两人身前坐下,在绿茵草地上摆好酒具,笑道:“上次在烽燧与大小姐畅谈,环境简陋,颇是遗憾。今次可不能再如此草率失礼了。“

  安舒见他摆出一副要做竟夕之谈的架势,忙道:“且慢,我们现下有事在身,可没心情与你纵谈。你先告诉我,曹安康与另一名男子现在何处?“

  妙达瞪着她,似乎被她的理所当然给惊到:“你这是,堂而皇之地跟我打听,我教中的机密?“

  安舒“啊“了一声,似是恍然,笑道:“我已经当你是朋友了,却忘了你的立场,这可对不住你了。”

  妙达听她说“朋友”二字,不觉眼睛一亮:“高山流水,知音难求。你们古人所说的这种境界,真是令人向往。我虽不能告诉你他们身在何处,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二人都没有性命之忧。”

  安舒回头看了看曹宗钰,两人都略微放下心来。

  妙达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放松,目光随意,面上肌肤没有任何紧绷与不自然,显是说的真话。

  安舒见他手持酒壶,兴致盎然地斟满三杯,皱眉苦笑:“妙达,我们此刻深陷你的幻境之中,茫无头绪。生杀予夺,都在你一念之间。又有亲友被你们困住,心实难安。你现在要与我们诗酒论交,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大小姐说得太夸张了,”妙达失笑,“甚么生杀予夺,你当这是诅魇邪术么?两位大可放心,在这幻境之中,只要两位心神不失,我是万万没有办法,能够伤得了两位分毫的。”

  “是么?”曹宗钰笑道:“多谢你告诉我。”

  话音未落,人已欺到妙达身侧,出手如电,想要擒拿妙达。

  出乎他所料,妙达竟丝毫也不做抵抗,便这般被他擒在手里,嘴角犹自含笑,悠然道:“忘了告诉两位,我虽伤不了两位,两位想要伤我,却也是白日做梦。”

  曹宗钰双目中寒光一闪,口中笑道:“这却要试上一试,方才知道。”

  拔出腰间匕首,顺手在他肩上一划,想要废掉他双臂。

  然而刀锋所及,如入豆腐软泥,毫无阻力。

  再看妙达双肩,完好如故,就连衣服上都没有半点划痕。

  曹宗钰一皱眉头,手上不由得一松。

  妙达从他手中脱身而出,转头瞧着他,见他生得英姿俊朗,心生爱意,伸手欲摸他脸颊。

  曹宗钰大吃一惊,连忙跃开。

  妙达也不纠缠,收回手来,朝安舒笑道:“大小姐不仅文理通达,学识渊博,便是这选男人的眼光,也十分了得。”

  安舒给他说得面上绯红,含着薄怒嗔道:“你们教中之人,说话都是这般不顾礼法,肆无忌惮的么?”

  妙达面露不屑之色,摇头道:“礼法?我对你们中原的诗书风流,向往得紧。独独对这礼法,嘿嘿,不客气说一句,视若狗屎。便是阮籍所言,‘礼岂为我辈设焉‘?”

  复又瞧了二人一眼,嘴角露出神秘微笑:“便是二位,似乎也不见得怎么守礼?贵中原’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我可是如雷贯耳。”

  安舒心知,他二人于礼之一节上,确实有亏,虽然情之所动,发乎于衷,实难抑制。

  但两人确实也自恃聪明,打心眼里没有将规矩礼法放在心上,所虑者,不过人言而已。

  这等狂妄心思,原本是聪明人的通病,他二人自也未能免俗。

  若是再将话题纠结在这一点上,显然是自取其辱,讨不了好去。

  当下顾左右而言道:“那你要如何,才能放我们出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