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于工作，你先听我说……”头发有些泛白的王校长朝李天明礼貌地笑着。王校长，全名王志格，桂市第十四中学校长，矮胖，戴着一副老花镜，发际线明显后移，颧骨附近隐约出现了些许褐色老年斑。

　　“虽说天明你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但我们现在不缺语文老师，倒十分缺英语老师，你张老师给我推荐你的时候，特别提过你外婆是英国人，你也是吧？而且你十五岁前一直跟外婆住，口语水平自然不用说，全桂市也找不出几个。”

　　“王校长，我生在桂市长在桂市，您看我的头发……”李天明说着微低头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黑的，黑色的，中国人，土生土长，我……”

　　“好好……”李天明还没说完，王志格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哪国人不是重点，英语说的好才是重点。”

　　“可是校长，我喜欢教语文，您看能不能……”

　　“喜欢，学生们放学了，你回家自己可以尽情喜欢。”王志格说到这里神情由轻松转为严肃：“但工作，就要看社会需要，现在急缺的，就是你纯正的伦敦腔！”

　　李天明正要说什么，肩膀又被王志格规劝性地拍了拍，“张老师跟我提了你家里的情况，相信我，教英语，生活会有很大改善，我们是市重点，从不禁止学生校外补课，我们要与国际接轨，你要知道现在最受学生和家长重视的学科，就是英语。”

　　王志格说完，拉开了抽屉，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李天明，“你张老师寄过来给你的。”

　　李天明接过信封，不知道拆还是不拆，就听王志格补充一句：“现在大学生很多，工作不好找，我们学校指标也有限，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如果实在不感兴趣，那我也只能把这个指标给别人了。”

　　走出校长办公室，李天明靠在刷着白漆的墙上小心撕开了信封，里面装着200元人民币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天明，希望你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教育工作，成就更高的自我。

　　杂货店摊前永远铺着各式各样的报纸，李天明路过时停住了脚步，但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报纸上，而是看着那台有些裂痕的大红色座机电话。

　　“本地1毛1分钟，外地2毛。”面色蜡黄的老板看着李天明，从嘴里抽出了卷烟，徐徐向空中吐出一口白色气体。

　　王校长提到的张老师，正是李天明大学的汉语言专业课老师，200元人民币相当于张老师大半个月工资，李天明当然想亲自打电话给老师道谢，这笔钱无疑解决了李天明的燃眉之急，但电话费让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一群男孩追逐打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李天明闻声寻去，居然看到那个收租的男孩，也就是李云生的儿子，正在猛踹着地上的什么，其他男孩起哄地围在他旁边。

　　李天明快步走过去定睛一看，收租男孩踹的不是他物，正是李天明外婆的柯基犬——米娅！

　　米娅原本干净的毛如今已经沾满了灰黑色的粘稠泥水，它眼神里满是惊恐，甚至连哀嚎声都不敢发出，但男孩下一脚准备踹向它时，它还是会本能地龇牙做出防御的表情，就是这样的表情，进一步激怒了男孩。

　　“还想反抗？！畜生！他妈的还想反抗？！我让你反抗!让你反……”男孩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李天明一把拉了开。

　　“啪！”

　　一个耳光在其他男孩大惊的瞳仁中，响亮地扇了下去。

　　“你……”收租男孩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天明，他想还手，但瞧见李天明突出的眼珠子里布满血丝，再粗略估计了下双方身高与体型的差距，咬牙愤恨地甩下了一句，“你等着！我告诉我爸！”说完怒气冲冲地跑开了。

　　其他男孩见状，也纷纷逃离了现场，只不过他们其中一些奔跑时回头瞅李天明的眼神，是幸灾乐祸。

　　李天明上前将米娅抱起，感受到米娅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李天明唯一一件体面的白衬衣，也被泥水蹭脏了。

　　回到家，李天明拿出木桶帮米娅洗身子，这一次米娅没有如往常一样洗完后拼命抖身上的水。

　　它很乖地让李天明用毛巾擦干它的毛，眼眶红红的，跟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看着李天明，但它的眼神里，却没有普通孩子应该有的埋怨、怪罪与仇恨。

　　这一刻，李天明眼前的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你欠别人钱，别人还会给你肉，可能么？

　　想什么呢？！

　　为了躲债的片刻安静，差点牺牲一条小生命，李天明你还不如条狗！

　　李天明一边这么骂自己，一边把米娅抱出木桶，他发现米娅一颠一簸地走回木椅子下，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很明显，它的后腿折了。

　　李天明看到那条腿，仿佛看到了自己初入社会时的梦想。

　　刚毕业这个阶段，李天明的梦想很简单，那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这件事情还顺带能糊口，就完美了。

　　可惜现实的境遇跟那间校长办公室一样简陋与冰冷。

　　李天明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白馒头和一个茶叶蛋，他将食物一分为二，自己一半，米娅一半。

　　看着米娅勉强撑起两只前腿，一点一点地啃着地上的茶叶蛋，李天明摸着它的头道：“你应该叫的，别人欺负你，你应该叫的，不仅要叫，还应该反抗，拼命反抗，你应该冲上去咬他……”

　　米娅抬起头来，李天明从米娅茫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浑身沾满泥水的他自己，他不知道刚才的话是跟迷娅说的，还是跟他自己说的。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来。

　　李天明内心骤然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想着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收租男孩带着爸爸来报仇了，门外站着的，应该就是那个桂市家喻户晓的大企业家李云生。

　　其实这间三房两厅的屋子原本属于李天明一家，但后来李天明父母离异后为了分家产，父亲索性把房子卖了。

　　当时买家不少，但大企业家毕竟有钱，李云生是唯一一个不需要银行贷款全款给现金的，且还允许李天明继续以租客的身份住在这里。

　　李天明大学毕业回来后，就觉得房子有一股霉味，且整栋居民楼的外墙破败不堪，有时走进这栋楼有时都会让李天明觉得抬不起头，但因为租金确实收得很低，故李天明宁愿憋屈，宁愿每隔一段时间受李子枫的气，也没搬家。

　　房子里除了外祖母留下的中国古典书籍，还有不少她从街市淘回来的民间艺术品，比如绣球、铜鼓、民族服饰、书画和各式各样的陶艺品。

　　李天明的外祖母对这些书和收藏爱不释手，这也是当初她为何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并执意与中国男人结婚生子的原因。

　　打开门，李天明瞳仁都放大了，他怔怔地杵在原地，因为站在门外的不是李云生，也不是那个讨人厌的收租男孩，而是他从小最依赖的外祖母：玛丽。

　　玛丽看到外孙眼泪就激动地抱了上去，李天明嘴唇有些抽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时他们的脚边，是不停瘸着腿打转的兴奋米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