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寿命何其短暂。
而他又修为低微,连化形尚且做不到,他何必因他的私心耽误她的一生呢。
擅自结缘,空尝恶果。
他犹豫,他迟疑。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办法。
最后他只想出了把信物偷偷放在那姑娘屋前,告诉她,他不曾忘记诺言,他守约寻来,然后让她不要再空候他罢了。
当然,若是能有幸,他还可以悄悄看她一眼,将她如今的样子,记在心底中。
他愿意在暗中继续守着她,哪怕她寿终正寝,他也愿意穷尽自己的一生铭记她。
兔子精的目光透过高高的墙院。
恍惚间,他回忆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的时候的情形。
当时他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而死去,他作为家里唯一成精的兔子,开始忍受一天又一天的寂寞。
最后变得麻木了。
当时他唯一的快乐,就是是就偷跑到曜山山脚下的学堂,去听人类的先生讲课。
人类的课业很有趣。
他渐渐学会了认识人类的字,然后他开始练习写字,可是他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特别丑。因为他的爪子拿不好笔。
那日他又跑去蹭课。
结果在路上中了猎人的陷阱,而以他微弱的妖力,没办法冲破笼子逃出去。
就在他觉得自己气数将近之时,一位正值豆蔻的人类小姑娘路过,救下了他。
然后他顺理成章的,住进了小姑娘家中。
巧的是,小姑娘正是那人类先生千娇万宠的独生女。小姑娘说话的方式温温柔柔的,但是又经常会开一些小玩笑。
开朗,温柔,善解人意。
她将他冰冷的心又温暖了。
情愫就在这份温暖中暗自滋长。
那天他偷偷在院子里写字的时候,被小姑娘看到了,他当时很慌,他怕小姑娘会因为知道他是个妖怪后,害怕他,厌恶他。
但小姑娘没有。
小姑娘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可是他那时还不能说话,只能用写字的方式,和小姑娘交谈。他每次回得话也并不是很多,因为他会写的字很少。
但是对面的小姑娘一点儿都不嫌弃。
慢慢地,兔子精也知道这姑娘喜欢兔子。
她觉得小兔子毛绒绒的很可爱。
有的时候,她也会画上一只小兔子,姑娘笔下的小兔子十分可爱,兔子精对照了一番,他觉得自己可能生错了物种。
他也毛绒绒的,但是他像极了一团棉花。
一点儿都不可爱。
于是他问:棉花也毛绒绒的,你喜欢吗?
小姑娘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
兔子精就这么和姑娘聊着,天南地北的聊着,有的时候小姑娘外出探亲,迟迟不归,他就会跑到山脚下去等着。
一等就等好几天,任凭寒风吹乱他的毛。
他知道的。
小姑娘在九州皇城有亲戚,而曜山到九州皇城,真的是一段很遥远的距离。
再后来,小姑娘的双亲因为意外逝世,小姑娘被亲戚接走了。小姑娘想带着他一起走,可他知道,小姑娘家的亲戚,不喜欢这些小动物。所以他昧着良心拒绝了。
临走前,小姑娘留给了他一支雕刻着玉兔图案的乌木簪:“你可记得要来找我啊。”
所以他一直在等自己修炼成形的时刻快点儿到来。那样,他就能走过这段长长的距离,不用介意其他人的看法,牵着她的手,当面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她。
但是修炼的路太漫长,他的天赋又不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成人形。
可他真的很想她。
于是他打算借用星象指路,去偷偷看一眼他的姑娘。可是他忽然就提前来了。
兔子精抖着自己的一对耳朵。
轮椅推过石板路的声音响了起来,兔子精偷偷扒开草丛。
穿着一身冰蓝色束腰长裙的少女笑盈盈地摇动着轮椅,从宅院内出了门。
优雅,美丽,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
就和传言里面的仙女一样。
兔子精一动都不敢动的看着她。
他认识她。
这是他的姑娘。
可为什么她的腿不能走路了呢?
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兔子精趴在草地上如是想着。他迫切地想询问原委,可他不敢出去见她。
他贪婪的看着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这一面之后,就是永别。
他可能只能见她这一面。
多年之后,他哪怕修成人形,她也会忘了他了。
小姑娘似乎是出来散心。
兔子精暗中跟着小姑娘在街上走着,他看着她拒绝了许多来搭讪的年轻公子,看着她无聊了,采了一些藤蔓,编起来。
手中的藤蔓编完,太阳也要落山了。
兔子精看着那只刻意被编成兔子模样的小物,心中酸涩,这是他教给小姑娘的。
她还记得他。
小姑娘对着草兔子自言自语:“太阳都要下山啦,你今天也没有来找我呢。”
兔子精听出了一丝伤心的意味。
小姑娘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和寂寞,原来她一直都在特意等他来。
兔子精的爪子在地上挠出了深深地几道沟痕,他不懂。她乐观,她温柔,可为什么他看到她这样,心里会十分的痛苦呢?
当所有的温柔都成了对方故作坚强,兔子精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乐观原来是一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吗?
兔子精懊恼的低着头。
为什么他不能早点儿来?
所以他能没看到,有淡淡黑雾自推着轮椅,艰难地上坡的姑娘眉宇间逸散。
苏清婉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好似偶然路过一半,在姑娘面前停下:“我帮你吧。”
姑娘抬头,正看到苏清婉关切的脸,而苏清婉也看出了她的异样。
原本黯然神伤的姑娘笑容恬淡美丽:“谢谢你。”
苏清婉试图从她的面部表情里面发现一丝悲伤的残留,但是没有。
苏清婉只能看到姑娘的甜美的且羞怯的笑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很不对劲。
如此熟练的掩盖自己的情绪,这姑娘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给她带来了这样深的影响?
苏清婉和姑娘交谈了一会儿:“你一个人出来吗?我送你回去吧,一个姑娘家,多不安全。”
“谢谢你,不用了。我家离这里很近。”姑娘腼腆的笑着,“清婉公子你人真好。怪不得我妹妹喜欢你,你这么温柔,谁都会喜欢。”
谁都会喜欢吗?
苏清婉不由自主的朝着正拎着兔子精站在暗中上的殷九那边看了看:“未必。”
姑娘没听清楚,但也不好意思追问,再三道谢以后,姑娘推着轮椅走掉了。
殷九带着一人一兔打道回府。
苏清婉一路上都觉得殷九心情不好,但是为什么不好,她心中就没有个底了。
殷九一回殷府就窝在了自己的楠木椅内张嘴喊累:“苏清婉,过来给爷捶捶肩。”
某只大妖任性起来,苏清婉也没办法。
“九爷能者多劳,来找九爷求助的妖不少。这殷府,倒像是个店面了。”苏清婉看着满院子的妖,忽然感叹。
殷九这么一想,觉得也是。
于是隔天,殷九就在东城一条古董街盘了间铺子,用妖力连接到殷府。
铺子没有名。
在否定了所有妖怪不切实际的名字后,殷九看向苏清婉:“小美人儿,你应该能想出附和爷审美的名字。”
苏清婉压力很大。
想了半天,苏清婉说道:“高斋晓百乐。莫不如,取为乐斋?”
殷九觉得不错,拍板定了名。
在他挥手创造出牌匾后,他提笔用妖力写下点名。
与此同时,店内的灵气在苏清婉身边汇聚,然后在苏清婉掌中,化作一个和能面妖差不多大小的小妖怪。
殷九挑眉,拢袖对着脚下的大地道:“就算是感谢她为你取名,可擅自给爷和她结缘,也真是厉害你了。”
白鹿安抚着被吓得不轻的苏清婉,抽空道:“结都结了,九爷您就放过它吧。它毕竟都没有诞生神智。”
气也白气。
殷九看了一眼苏清婉,见她已经冷静下来,正好奇地捧着那新诞生的能面妖,充满渴求的看着他。
她想留下这小妖怪。
殷九忽然心一软:“罢了,养着吧。”
为了方便区分,新来的能面妖,被取名阿阴。
得了新伙伴的能面妖阿阳开心的不得了。
阴阳相遇,诞生了奇妙的力量,使两只能面妖的本体面具融入他们小小的肉身,因为融合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一幅百蛇图,他们便化作了蛇形。
这日,阿阳和季景云一块儿围着兔子精,追问着今日的情况,他们并不能透过长长的白毛判断出兔子精的情绪波动。
两只妖叽叽喳喳的无比聒噪。
兔子精心情抑郁,连这些声音都听不进去。
还是殷九实在听烦了,他换了个姿势坐着:“老子再晚去一步,你们今天晚上就能吃干锅兔头了。老子有多少年没见过不顾自己的小命出现在人前的妖了。他当外面那些除妖师瞎呢!”
季景云一头雾水的求解释。
“我们见到那姑娘了。”苏清婉道,“季大哥,你应该也看了那话本,你觉得话本里面的她怎样?”
“啊?”季景云认真想了想,“是个好人吧。”
这倒也不算错。
可也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苏清婉又看向一旁的兔子精:“你呢?你和她来往的最多,你能判断吗?”
兔子精终于开口了:“她是我生命里的光。”
她于他而言,就像是照耀在曜山雪地的温暖的阳光。令人迷醉,也令人向往。
他对世界的希望自她而来。
因此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会是一个这么擅长忍耐悲伤的人。
心里不舒服就发泄啊。
为什么不接受别人善意的安慰呢?
“我……不懂你们人类。”兔子精道。
就好像他从来都没看不出他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一样。
人类的心思,他也是不懂的。
有人能够分担自己的悲伤,难道不是好事吗?
要是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那也太孤独了呀。
“我走过去的时候,看到她袖中藏着一道符咒。”苏清婉手中动作轻了一些。
殷九立刻不满的抗议。
苏清婉给了殷九一拳,殷九这才老实。
“她带着符咒出门做什么?一个大家闺秀,哪来的这东西?”季景云道,“要说防身,大庭广众下,哪有坏人敢动手?”
白鹿也摸不清楚状况,这件事有那么复杂吗?人类的小姑娘都是怎么回事儿?
众妖又把目光落在了风霓裳身上。
然后默默转开。
这位虽然是人类小姑娘,但是……怎么说呢,问了这位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啊。
风霓裳挑挑眉:“喂!你们几个意思?”
苏清婉眼瞅着众人又跑偏了话题开始了互掐,而她旁边的殷九倒是看得开心。
都是些性子怪异的妖。
“小姑娘,我仿佛听到你在骂我。”殷九忽然开口。
苏清婉道:“怎么会,您这么的英明神武,所以您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症结在哪儿的。”
“还是你聪明。”殷九大方的收下了恭维,“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愿意停手,看来只有你能陪着我走一趟了。就当学点儿新东西了。”
“哎?九爷,你等等我啊!”
以季景云为首的大小妖怪纷纷跟了上去。
兔子精被季景云抱着。
就连风霓裳也选择带上叶梧凑热闹。
梨花的香气悠然浮动,门扉开启,苏清婉又见到了婉梨。
“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了?”婉梨惊讶于殷九的突然造访,而且还是带上了的全员。
“有事是真,倒不是大事。”殷九拿着一方手帕,那是眷属妖从那姑娘身上拿出来给他的,“婉梨,你帮我查查,这手帕的主人,身体有什么问题?”
婉梨满腹疑惑,但也选择了先解决殷九的问题,她指尖拂过那明显来自于女孩子的手帕,片刻后,她眉头轻轻蹙起:“这是……缚言引?”
季景云好奇的问:“那是什么?”
婉梨道:“一种害人的咒。”
“自掘坟墓的事情,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可能会去做啊。”殷九一点儿都不意外,“毕竟都是感情用事的生灵,真是可悲啊。”
苏清婉捕捉到了自掘坟墓这个词,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兔子精觉得自己见识太浅:“我不懂这些。”
“咒术这东西本就起源于当初修仙的人类,按理来说不可能影响到妖怪。但是缚言引是个例外。它源自妖心,因为凡活着的妖,心中都有阴暗的一面。”婉梨道,“它没有一个固定的施咒流程,千百年极少出现。出现在人类身上,必然是人类和妖邪做出了什么交易,所以缚言引发生了转嫁。”
风霓裳一副受教了的样子:“我倒是没听过。”
和妖邪做交易,不是自掘坟墓,又是什么?
兔子精只关心一个问题:“这要怎么破解?”
“找到与她做交易的妖邪除掉,然后引导她,用她自己的意志力破解。”婉梨道,“人的意志力很奇怪,过于执着某件事请的时候,那么这件事情很容易会变成束缚人心的蚕茧。要么破茧成蝶,要么死于茧中。”
殷九敲了敲桌子:“数千年前,我遇到过一只妖,一只最有可能踏足仙道的妖。这一类型的妖本就容易产生执念。他被缚言引所扰,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之下,活生生的把自己咒死了。”
苏清婉手指微蜷。
“怎么?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殷九看向苏清婉。
苏清婉摇头:“我只是……很难相信会有这种事。”
季景云满脸惊讶:“自己杀自己啊。”
“要是其他的咒术,外人总还能帮帮忙。只可惜是缚言引。”婉梨叹息,“这种咒术太古怪,我以前没遇到过活下来的先例。”
苏清婉问道:“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吗?”
“对。”婉梨道,“连贴身的手帕都被缠上了咒气,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你们所说的,她不愿意朝着他人敞开心扉,那么缚言引只会越来越强大,总有一日,吞噬掉她的魂魄。把她变成傀儡。”
“那她带着符咒出门……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苏清婉道,“她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所以她想防止她自己伤到别人?”
“很有可能。毕竟她的善良不允许她伤害别人。”婉梨的话带来了一阵沉默。
婉梨又道:“你们也不用那么悲观,人类的身体是脆弱的,但是精神却无比强大。倘若能慢慢引导,只要她自己看开,缚言引自然会有消失的时候。很难,却可行。”
至少她还愿意和人交谈,即使不是倾诉心扉。
兔子精一言不发地听着,若是,若是他之前就跟着她过来,她就不会这样了吧。
都是他的错。
季景云对此事格外的热情,积极道:“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和她做交易的邪祟。”
“我去和她谈谈,问出邪祟的下落。”兔子精立刻往外跑,却被殷九一句话定住。
“找她?你确定你能活着走到她家里?”殷九慵懒的撑着下颚,一手捏着一块梅干丢在嘴里。
兔子精语塞:“我……”
“年轻人就是太冲动了。”殷九勾起唇,笑容冷艳,“你就这么确定她会对你说出实情?她若是因此受到刺激而出了事,你凭什么去负责呢?是凭你的一腔热血吗?”
殷九漫不经心地往上指了指:“天道在上,因果循环,万物皆有命数。就算她最后死在缚言引下,那也是她的命。与你何干?”
兔子精愣住。
殷九却不依不饶的继续吐着刀子:“她为人,你却是妖。生而殊途,谈何同归?”
这句话落在苏清婉耳中,苏清婉眼波轻闪,垂眸看着殷九,她的长发有一缕垂落在殷九肩上,殷九动了动手指轻轻拨开了。
“情爱这东西听起来浪漫,但这玩意儿不是可救万物的良药。”殷九转着手中的黑玉骨扇,嗤笑,“靠头脑发热可没办法救人。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插手这件事?”
苏清婉忽然想起,当初殷九也是这样给她道明利弊,由着她自己去选择前路。
“我的确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妖怪,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知道,是她让我走出了孤独。她是我亲人死后,唯一一个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的人。”兔子精小声地说道。
一如他所说的,她是他的阳光。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小屋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