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宁坐在马车上,心情十分复杂。
中元节那天,他将弟弟饭宁的书信送到谢太后手中后,就一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后来又有风声传出,说这封信是假的,差点没把他当场吓死。
提心吊胆又过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朝廷出兵的消息,李邦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事情是真的,随即又担心起弟弟的安危。
就在昨天,谢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汪公公谴人把他叫去训了一番,说什么咱大宋最重孝道,父母再怎么不对,做子女的也不应该有怨念,把个李邦宁训的是头昏脑胀,只得连连点头称是。最后汪公公传达了谢太后的口谕,许他几天假,让他回家探望一下自己的父母,便把那封书信还给了他,同时给了十两赏银,把个李邦宁感动的是痛哭流涕。
李邦宁的家在钱塘县,离皇宫不到一日的路程,李邦宁现在是内东门司的勾当官,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家人,自不会一路走回家,便从宫中调了一辆马车,怎么着也要弄出个衣锦还乡的样子来。
看着道路两侧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李邦宁是百感交集,自己十几岁时便是被父亲领着,从这条小路一步步的走向皇宫,身后是母亲的抽泣声和小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马车终于停在了小村口,许是近乡情怯,李邦宁坐在车上有些发呆,头脑一片恍惚。十五年了,自己从未回来过一次,也不知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小妹嫁人了没有?弟弟投军,父母也老了,家中的农活谁来干?
“中贵人、中贵人,该下车了。”正胡思乱想间,车夫打断了李邦宁的思绪,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哦,知道了。”李邦宁应了一声,抬腿就下了马车,谁知一只脚刚落地,就听“扑哧”一声,污水和泥浆四溅。
这里刚下过暴雨,道路十分泥泞,李邦宁早就习惯了宫中青条石的地面,因而看都没看就跳下了马车,没曾想一脚踩在了积水中,紧接着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一屁股跌坐地,全身上下溅满了污水和泥浆。
李邦宁今天是新衣新帽外加新靴,要不怎么能叫衣锦还乡呢?不曾想还没到家就弄得如此狼狈。
在车夫的搀扶下,李邦宁狼狈不堪的从地面上爬起来,接过车夫递来的毛巾,仔仔细细将头脸擦试干净,又看了看沾满泥水的衣服,不由哀叹一声,都十五年了,村里还是这么穷,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
一抬头,见一群脸庞肮脏的小孩,正躲在村口一座矮墙后探头探脑的看向这边,一个个都发出幸灾乐祸的嬉笑声。
见李邦宁看过来,这群小孩惊叫一声,呼啦啦全跑开了,李邦宁发现不少七八岁的小孩还光着屁股,全身上下一件衣裳也没有。
这让李邦宁想起了以往,自己七八岁时好像也是这样,夏天基本是不穿衣裳的,无它,家里太穷,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李邦宁苦笑着摇了摇头,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深一脚浅一脚向村中走去,任由泥泞的地面将崭新的官靴弄的污秽不堪。
凭着记忆,李邦宁轻车熟路的在村中穿行,一群光屁股小孩远远吊在身后看热闹。
村子不大,没走多远就来到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小院中有几间茅草屋,李邦宁一下子站在原地不走了,痴痴的看着这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里便是他无数次梦魂萦绕的家,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倔强的不肯回来,可每每午夜梦回时却又常回到这里。
李邦宁的眼睛湿润了,看着半掩着的柴门,竟没有勇气伸手去推。
就在这时,身后那群小孩中突然有人叫道:“小泥鳅,这人在你家门口站半天了,是不是找你家的?”
一个五六岁拖着鼻涕的邋遢小孩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道:“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李邦宁浑身一颤,转头看去,吓得这群小孩一哄而散,只有这个叫小泥鳅的邋遢小孩还傻傻的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李邦宁摆出个温和的笑容:“你叫小泥鳅?”
“嗯!”小泥鳅含着手指头点了点头。
李邦宁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糖霜,朝小泥鳅招了招手。
小泥鳅的眼睛一下子盯在糖霜上再也不肯挪开了,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没能抵得住糖霜的诱惑,大着胆子走到了李邦宁面前。
李邦宁将糖霜递到小泥鳅手中,指了指半掩的柴门道:“这是你家?”
小男孩怯生生的接过糖霜,点了点头。
“你爹叫什么名字啊?”李邦宁害怕这里已不是自己家了,想先确认一下。
“我爹就叫我爹。”小男孩脆生生道。
“呃?”李邦宁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哪会知道自己父母的大名?
便在此时,小男孩一把推开半掩的柴门,飞快的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奶奶、奶奶,有人来我们家了。”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佝偻着腰从屋内走了出来。
看着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夫人,李邦宁整个人如触电一般浑身战栗,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邦宁清楚记得,自己离开家时,母亲还是个身板壮硕的农妇,而眼前这个老夫人却是身子佝偻、头发稀疏花白,若不是眉眼间的轮廓没变,李邦宁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母亲。
许是刚从屋内出来,老夫人一时还没适应外面的光亮,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觉得对方衣着光鲜,一看就是个有钱人。
“请问贵客找谁啊?”老夫人沙哑着嗓子道。
李邦宁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几步一下子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失声痛哭:“娘,是我,我是饱宁啊,我回来了。”
“饱宁?”老夫人目露茫然之色喃喃道,片刻之后突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来人,“你说你叫饱宁,我儿饱宁?你没死?”
这话怎么听的这么别扭?听老太太的意思好像自己应该死了才对,李邦宁不由一阵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