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凉。
孙老板的店今天歇得早,据说大半镇民都去长辽城看净世神教去了,饭店里本就没几个顾客,到了稍晚时候,最后一个顾客也吃饱喝足,付钱离去。
孙老板就让店里的伙计早早上了门板,就把伙计们打发回家了。
孙老板一个人坐在店门前,借着店里留下的一盏灯光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在这万里山川图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孙老板两鬓斑白,看上去垂垂老矣,镇上的人闲来无事便会猜测孙老板的年龄,有说看着孙老板长大的,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有说孙老板是入赘青庐镇的上门女婿,女人死的早,算算也得有六七十岁了。
大家只知道平时开朗的孙老板从半年多之前便整天开始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抽着烟。
孙老板在这万里山川图之外还有个名字,刘小六。
至于这半年多时间沉默寡言,是因为重新回到这具身躯,这具身躯这几十年间积累下来的关系对于刘小六来说不过是白纸一片。
他在等。
等着秦掌柜来取自己的性命,到时候大大咧咧的就往这里一坐,想着这些年里晚上躺在床上朝思暮想的娇躯,马上一句,“奶子屁股都不错,可惜这皮肤越来越差,看看对门刘掌柜家新娶的儿媳妇,那皮肤嫩的,感觉都可以捏出水来。”
然后孙老板便看到街对面走来一个撑伞的年轻人,年轻人屁股后面不远跟着个探头探脑的小子。
原来下雨了。
孙老板看着天空之上滴落的雨滴,愣愣出神。
能够画出这幅万里山川图的那位画圣吴道子真是个神人,世间形容文采斐然,常常说落笔生花,这位吴道子竟然能够凭借笔墨画出一个世界,让人钦佩。
年轻人走到酒楼的屋檐下,收起伞,看着迟暮的老人疑惑问道,“刘小六?”
老人将烟锅在台阶上磕了磕,然后起身道,“怎么,不像?”
处理完刘麻子老娘后一路赶来青庐镇的苏年摇了摇头,“不像。”
“穿越”到这万里山川图中,应该是会保留在外面的年龄外貌,苏年,楚云月,萧公子,石家兄妹,乌岩都是如此。
可眼前这位刘小六与之前苏年在景安客栈见过的完全不同。
当初在景安客栈,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刘小六受命邀请自己与楚云月一起到景安客栈时,苏年就已经发现。
这刘小六的身躯是个黑瘦汉子,年龄三十岁上下,一口龅牙长得极丑。
但从刚一接触苏年就闻道了他身上腐朽的气味,是尸体那种独有的气味,既然刘小六能够行动,那应该是一具行尸无疑。
可面前的老者,绝不是像苏年之前使用的那种面皮伪装,而是实打实的迟暮老人。
样貌上,这老者年轻的时候也不会与景安客栈的刘小六有一丝相像。
老人抬头看了眼苏年,笑道,“秦指柔让你来杀我的吧?”
苏年点点头,刘小六所说的秦指柔应该便是那位景安客栈女掌柜的真名,“当初在景安客栈你为何要刺伤秦掌柜,若你真的要吃了秦掌柜当那判官,你怎么会……”
“怎么会落魄到如此田地?”老人将苏年的话补充完,“你刚才不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与外面的样貌不同吗,要不要听点故事然后再拼命?”
苏年抬了抬手,示意麻子离这里远点,然后坐下,“洗耳恭听。”
老人转身进了酒楼里,不多时提来两坛酒和几包剩下的下酒菜,打开酒,香气扑鼻。
至于下酒菜,随意用纸抱着放在地上,老人随手捡起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又灌了一口酒,对苏年晃了晃酒坛子。
苏年抱起另一坛酒狠狠的喝上了一口。
无妨,对于他们已经踏上三境的武夫来说,一会出手前用暗劲震出酒气就行。
“首先,当初在景安客栈说的话我都是真心的,让秦指柔那个贱货在我胯下欲仙欲死,当那个阴界判官,都是我想要的,可惜,技不如人,我这人愿赌服输,听完故事喝完酒你我还是你死我活的仇人,不拥有负担。”
“首先解答你第一个疑惑,我的样貌为什么与外面不同,因为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外面的人,我是这里面的人,是这万里山川图中的人。”
“小时候,长着家里有点臭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倒是与其他纨绔不同,成天打架让我的体魄比别人要强上许多。”
“后来长大了,家道没落,开过赌场妓院日子也算过得滋润,只不过有一天遇到个年轻人赌输了钱,没法子偿还,就用了门修行功法来抵债。”
“那时候我们这些画中人哪里知道什么天上仙人,不过我还是收下了,结果随便练练竟然就进了血盛境。”
“也就是那时候,你们这些天上仙人从天而降,那位秦大掌柜的直接将我的魂魄从这万里山川图中剥离,塞进个行尸之身。”
“能够从一个画中人变成看画之人,任谁都会觉得天降大运,现在想想大约就类似于你们修行者所说的白日飞升一般,还不得对提携自己的仙人感激涕零?”
“可谁又考虑过画中人的感受,他真的就想离开吗?”
边说边喝酒,老人与苏年已经将怀中酒喝了大半。
“再说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刺秦掌柜的呢,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太清楚了,总之不后悔。”
“当年秦掌柜将我带出万里山川图,我是不愿意,但我从来不恨她,我只恨我们这种画里人不能将身躯带离,结果就是只能以行尸之身活在阳世。”
“我是喜欢秦掌柜的,可她只惦记着那个甩下她的鬼公子,久而久之,也算是因爱生恨吧。”
“加上无论我在景安客栈如何卖力,那位秦掌柜最信任的永远是那个牛胖子,我嫉妒啊。”
“后来乌岩找上我,说是可以让我成为判官,我想要啊。”
“爱恨,嫉妒,贪婪促成了我那一刺,刺出刀的那一刻心情很舒畅,所以不后悔啊,”老人饮尽酒坛中最后一滴酒。
将酒坛摔碎,老人将陪伴一生的烟袋小心放在酒楼前的石阶上,“现在,出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