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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旧忆(苏南尘)

婉儿最爱曼陀罗花,所以我们便去了一处曼陀罗花盛开之地。

  我们本想,远离所有的纷扰,看落花流水,数月盈月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度过此生。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要来。

  李守业找到我们的时候,婉儿正在烧饭。她那么养尊处优的一个人,竟也愿意为了我去学这些东西,倒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那日于晚宴上,许老爷当众说了要将婉儿嫁与李守业为妻,一时间,我竟没有勇气与他争一争。直到婉儿在众人面前握住了我的手,说了那句我铭记一生的话。

  “苏南尘,便是我许玉婉此生唯一挚爱之人。”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就是她了。

  第二日长安城便家喻户晓:许府大小姐与府内下人厮混,有辱家风,将其逐出家门,族谱之上再无此人。

  那时我并不明白,许老爷一向对婉儿疼爱有加,怎会舍得断了与她的父女情分呢?

  然而一月后,许家被灭门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全家上下五十余口,全灭不留。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何许老爷那么着急把婉儿嫁给李守业,又为何将她驱逐出了许府。

  婉儿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异常的平静。像是早已知道一样。她静静地抱了我好一会儿,又独自一人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便恢复如常。

  第二日,我从外面买东西回来时,发现屋内多了一张供桌。桌子上是许老爷和许夫人的牌位。

  我每日卯时早起读书,只要没有别的事,便会一直持续到戌时。

  一次,我起床时动作大了些,吵醒了她。她看看有些窘迫的我,又看看桌上的书本,并未多说什么,只让我小心些身体,不要太累。

  我赶忙答应,她便继续睡了。

  可从第二日开始,每当我起来时,桌上便多了一碗热粥。

  我有些自责。终究,婉儿变得懂事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终究还是我把那个她弄丢了。

  婉儿喜欢平静的生活,我虽懂得,却不能按她的意思安于现状。

  许府的前车之鉴,让我明白,唯有自己足够强大,方可护自己所爱之人一世平安。

  终究,我去参加了科举,却因不肯贿赂主考官被除名。虽气愤,却终究无可奈何。

  我知道一定会有不速之客,只是未料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李守业看到了我们住的茅草屋,对着墙上我给婉儿画的那幅画像盯了许久,我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虽然他并未明言,但我却明白此刻他心中所想。

  他并未对我恶语相加,我却看见了他眼中的敌意,想来他也是为了婉儿。

  “婉儿,你......真的决定了么?”

  他迟疑地开口,目光闪烁,似是不忍。

  婉儿却握紧了我的手,我抬眼看她,她对我明媚一笑。

  我便安心了。

  “守业哥哥,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我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寻了个由头在门口等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李守业从屋内出来,只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若你今后让她受了半分委屈,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第二年,我如愿考取进士,意料之外的顺利。

  授官的旨意很快便来了,那时起我便多了一个身份——礼部侍郎。

  于我而言,无论官位高低,我终于有了保护婉儿的能力。

  入朝之后,因我并无任何显赫家世与背景,主动与我交好之人只有寥寥。官场之上,这是最为寻常之事。

  令我未曾料到的事,在如此尴尬的时候,李守业却主动在百官面前问候与我,且所用言语皆十分亲近。

  我一愣,对上他冷冰冰的眸。

  我便明白了。逢场作戏,他不过是怕婉儿跟着我受苦罢了。

  “多谢。”

  我十分恭敬地对他行礼,算是感谢他帮我解围。此情此景,一如那年我们在许府初见时那般,只是时过境迁,心境各不相同罢了。

  果然,李将军对新晋礼部侍郎苏南尘关照有加的消息便传开了。府里不再像从前那般无人问津,时不时会有人前来拜访。我自是懂得官场相处之道,更是明白他们想拜访的人究竟是谁。

  三年后,我升为礼部尚书,第一件事,便是迎娶婉儿。

  由于许家的缘故,婉儿成了罪臣之女,这件事拖了许久。若是传出去,难免对她的名声不好。所以商量过后,婉儿同意以李家义女、李守业义妹的身份嫁与我为正妻,虽然坊间仍有流言,却也不会成什么大气候。

  择了吉日,定了吉时,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一日天晴得很,稍有微风,婉儿一身红衣,如阳似火,轰动了长安城,也实实的打动了我的心。

  傍晚,应付完那些宾客,我便回了房。一身红衣的婉儿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看起来孤单得很。

  我心里一凉。给了自己两拳。

  婉儿闻声,忙自己掀了盖头,急匆匆的跑过来。

  她肌肤胜雪,脸上泛起了红晕,好看得紧,却皱了眉头。

  她小心地帮我揉着刚刚打中的地方,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握住婉儿的手,定定的看着她。

  有多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她了?换言之,这段时间我真的忽略了她太久。

  整日忙于政事,甚少与她谈心游玩,我甚至都快忘了,当初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入朝为官的。

  “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婉儿沉默了,我却不敢抬头看她。房里安静极了。

  “你这个混蛋。”

  良久,耳边传来这么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她用力捶了我两下,开始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她终究还是没有怪我。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我却顾不上自己,只忙着帮她拭去眼角的泪。两个人就这么边哭边笑。我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我将婉儿拥入怀中,伏在她耳边,许她一生的诺言。

  “你信我。”

  她未答话,只是靠在我的肩头,抱我的力道又大了些。

  我不再像从前那般整日忙于政事,每日下朝后,离着很远就能看到在府门口等我的婉儿。倒像是回到了从前在茅草屋时的日子。

  没多久,李守业娶亲的请帖便到了府上,我虽有些吃惊,却也是真心祝福。据说那位陈小姐倾心李守业多年,家世也显赫,倒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他们成亲后半年,李夫人便有了身孕。

  我有些羡慕,开始变着法的暗示婉儿。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每次一谈论起这个,她就想尽办法扯开话题。

  “我生辰快到了哦,苏先生想好如何操办了嘛?”

  所以她看到满院的曼陀罗时便直接蹦到了我的身上。

  于是那一晚,她一反常态,主动吻了我。

  大约三月后,李家传来了喜讯,李守业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李亦安。

  宴席上,众人纷纷向他道喜,他丝毫不推辞,一连喝了七八杯。

  而到我们这一桌时,还未等我起身,他却主动斟满了酒,直奔我而来。

  “我这妹妹性子野得很,劳烦你多包容。”

  “理应如此。”

  我一饮而尽,而婉儿的酒杯则刚到嘴边,就被她条件反射般的扔在了地上。

  她捂着嘴,十分难受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想呕吐。

  我赶忙向众人致歉,扶着她到了偏房,差人请了郎中来看。

  郎中的话却让我直接傻在原地。

  “恭喜苏大人,夫人有喜了。”

  婉儿便被我禁足在家,禁止她做任何危险的事。

  她日日都抱怨,我只当没听见。

  待到月份大些,婉儿便时不时地呕吐,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眼见她一日日消瘦下去,我十分心疼,各路打听能让她不那么难受的法子。

  这时候,却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兵部尚书陈大人、李守业夫人的父亲被举恶意谋害大臣,经大理寺查实后获罪,而李夫人得知自己父亲被斩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婉儿怀着孕不便出门,便让我代替她前去吊唁。李府内一片素白,只是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看着真是让人心疼。

  李守业见到我十分平静,并未多说什么,不知是否是伤心太过的缘故。

  婉儿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子也越发懒了。整日在床上半卧着,一整天也不起来活动。

  “肯定是个女儿!”

  我有些不解:“你为何这么肯定?”

  她一脸自信:“我吃了那么多辣椒,怎么可能不是女儿!”

  我有些哭笑不得。

  一日,她忽然对我说,想出去走走。

  我十分懊恼,她在家闷了许久,自己却一点儿没发觉。

  她不许人跟着,只是静静地牵着我的手走了许久,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年的茅草屋。

  这里丝毫未变,周围的曼陀罗花依然茂盛,只是无人居住,看起来有些冷清罢了。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进屋,便径直走到了离这不远的小溪旁。

  那时我们的生活,倒是和这溪流息息相关。她唯一的乐趣,便是拉着我在傍晚看这溪流的潮汐。虽不能与海潮相比,却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孩子的名字,就叫‘浅汐’。”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了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产婆说,原本两个都保不住,如今小姐平安降生,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面如死灰,手脚僵硬,双腿如有千斤重,一步也迈不动。

  见我过来,婉儿原本毫无生气的面庞硬是挤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我吃了那么多辣椒,怎么可能不是个女儿。”

  而这笑容于我,却是刺眼得很。

  我轻轻扶起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把其余人都打发了出去。

  她的气息忽强忽弱,我死死地攥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初见你时的情景了,我从家里偷跑出来,直接就撞上了你。当时我脑袋可疼了,心想是哪个不长眼的,刚想骂几句,结果抬眼就看见了你。”

  “我当时真的看傻了。心想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俊美之人,若非亲眼所见,只听别人说,我定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既然让我撞上了,我又怎么会轻易放你走呢。”

  “所以啊,我才故意说,为了补偿我,到我府上当我的陪读先生,其实啊,我是怕你被别家小姐看上了,那我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听着这如此玩笑的话,心中却在流血,努力不让她发觉我已泪流满面。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当时想的却是,这是哪家的糊涂小姐,竟会看上我这么个毫无用处之人。”

  她浅笑了两声,任凭我胡说八道下去。

  “我刚刚又想起了我爹娘,想起了守业哥哥,还有以前的好多人。”

  “你刚刚当上礼部侍郎的那段时间,整日把自己关进书房不出来,也不陪我说话,我当真是气急了。”

  “不过好在你还有点良心,成婚时许我的诺言,倒是一直未曾失信。所以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这个混蛋计较了。”

  她说的每一件事,都如同利刃在我的心上划了一刀又一刀。过往种种,终究是我欠她的。

  “南辰,我困了,我要睡了......”

  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我颤抖着手,像从前一般摸了摸她的头发,强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轻声道:“困了,那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她的声音微弱到我几乎听不见。

  “嗯,明日还要早起呢......”

  她就安安静静的靠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婉儿,你还醒着么?”

  “嗯......?”

  “其实,那日在宴席上,你爹说要把你嫁给李守业的时候,我本不敢跟他争的。是你握住了我的手,才让我生了与你同处的勇气。”

  “我知道呀,你这个傻子......哎呀你快不要同我讲话了,我真的困死了....”

  “成婚那日你骂我混蛋的时候,我心里可开心了......”

  “......”

  “我还记得在草屋你第一次烧菜,被油溅到了手,在我怀里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

  “婉儿,你还醒着么?”

  “......”

  “婉儿?”

  我搂着她的手臂又稍稍用了点力,却感到了一丝冰凉。

  过了许久,我轻轻将她放回了床上。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同的是,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再出来时,夜空繁星点点,已然是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