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江楚收到了丁连山老先生回寄的信件。
老先生对江楚插手津门武行其中,改变了武行规矩的行径,并没有过多的回应。
好或坏,都没有在信件中有任何字眼描述,甚至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
以上一切,他只是简单回复了“知晓”二字,旋即笔锋一转,告知他需要去济宁一趟。
山东济宁,为北方又一座武术之都。
如同各地武术昌盛的城市,总归有一门教众人都信服的门派,以作会首。
五门拳术,掌控华夏大地五处武术之都。
奉天自然是有宫家坐镇,可宫家六十四手,其实是脱胎于八卦门。
原本自然是形意八卦两门说了算,但自从丁连山远走,消声觅迹,形意便慢慢没了话语权。
由此,八卦门掌控奉天武术界,乃至于中华武术会。
而天津,原本则是郑山傲作为会首,本属于八极门的势力范围内。
可郑山傲眼光实在太差,一身真传教出了两个弟子,一个却欺师灭祖,另一个身不由己,八极门由此没了凭依。
目前,津门武行处于群雄尽起的局面,但四位八卦门老拳师坐镇,可以说也在八卦门的掌控中。
佛山情况特殊,叶问拳术高超,但却不显山不露水。
他自身就是富门豪奢,虽然咏春打遍全佛山,但那只是他的个人喜好。
而叶问自身,却从不出山教拳,只能算半个武行人。
是以,佛山拳术门派纷杂,谁也不服谁,但咏春的地位,谁都没办法动摇。
而香江,则实际处在英国的占领下,那是一个畸形的社会结构。
洪振南依托老朋友,华人警长肥波,对于英国人曲意奉承,才勉强以洪拳掌控住局面。
至于在山东济宁,拥有绝对话语权,能够真正一语定鼎的,则是枝子门。
九枝子,九翻子,一见屁股掉、便是戳脚到。
所谓山东查,直隶戳,枝子门又称戳脚翻子拳,非外家、亦非内家。
这门拳术,起于宋朝,盛行于清,拳路短小精悍,动作紧凑。
北方拳术,枝子门可为代表拳种。
枝子门金老先生病逝,丁连山在信中叮嘱,让他代自己名义前去。
除此之外,倒也并没有嘱托更多事宜。
但江楚却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老先生对他的满意,若他对津门武行一事不满,江楚不可能获得这个机会。
以丁连山的名义前去礼丧,这等于是老先生对他变相的一种认可,将他作为自己的衣钵传人,推到北方武术界中。
老先生在华夏武术界中地位非凡,江楚等于是继承了他的一切。
若是江楚日后为恶,他本人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败坏的只能是丁连山的声名,苦果要由老先生自己去担。
这就是对江楚最大的放心与承认。
江楚收好了信,便也不再犹豫,收拾妥当便准备前往济宁。
枝子门金老还在时,想来是将局势稳稳把控,但他已经病逝,济宁武行,怕是要大起波澜。
江楚也存着去走一遭,看看能否插手其中的心思。
他在天津已经休养了一些日子,这津门武行后续的发展,都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
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也该到了要走的时候。
不过这个时候,忽然便有人来传话,说是邹榕邹馆长有请。
江楚一顿,脚步微微停止,回身在房间内取了麟角刀在身,这才施施然走了出门。
黄包车已经备好,江楚便坐了上去,夜间的天津城不再有白日里的繁华,反倒显得冷清许多。
车轮碾压在石板路上咕噜作响,江楚闭目养神,想着心里的事情。
邹榕这个女人,心如海深,又不择手段。
江楚看不明白她,就算她不来请,自己走之前,也要再试探她一下。
如果她胆敢倒逆施行,江楚当真有打算暗杀掉她的念头,再考虑其他。
现在带上兵刃,则是以防万一。
邹榕已经登上了她亡夫原本的位置,想来不可能对自己动手。
可女人的话,都是会骗人的;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谁知道她会不会邪性起来,江楚可不是耿良辰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听了脚行老大的话,天津街头不见铁器,每日出门便真就傻乎乎一柄兵刃不带。
苟住,不能浪,万万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了。
未过多久,黄包车便在一栋两层的洋楼前停下,江楚抬眼望了望,邹榕亡夫留下来的资产还真是颇为丰厚。
这个女人甚是会享受,凭着传统行当赚来的钱银,住着洋楼享受生活。
门前,一位光头武师早已经等待颇久,引着江楚走入洋楼,带着他上了二楼,旋即回身退下。
“江先生,请进...”
邹榕风姿绰绰的倚着楼梯扶手,见他到了,面上便带着笑,引着江楚推开大门。
这其中构造奇特,当面的乃是长长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挂着的乃是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都是一个面色严肃,不苟言笑的拳师,执双手单锋剑,步如弓马,横刀在胸前,竖刃在腰侧。
江楚四处看了看,照片上拳师或是双臂微曲,身似弯弓,呈扑击式;或是双臂伸直,双刃倒持,藏在腕下。
“曾听说,十年前挟刀揉手风行天津,为津门武行一绝,其中耍的最为出神入化的拳师,姓韩。”江楚回过头,淡淡的看了邹榕一眼。
“先夫曾经是津门武行行首,我终于恢复了往日荣光。”邹榕脸上溢着笑容,轻轻地点头,她扭着身姿,慢慢踱步在江楚身侧。
“这其中,还要多谢江先生的帮衬。”
江楚只是出神的望着照片上的人物,对她的话似乎未曾听过一样。
但等了片刻,终究还是回头,“哪里...韩师傅留下的名声,是邹馆长自己谋划取来的,这份功劳,我可不敢去抢。”
顿了顿,他似乎有些感慨一般,摇头道:“若是能早来十年,和传说中韩师傅的挟刀揉手过过手也好啊。”
邹榕捂着嘴轻笑,“十年前,江先生可还只有十多岁吧。”
江楚话里的意思,其实是在感慨,自己到来的时间线,不是在十年前。
不过这些事,邹榕注定了不可能理解,江楚也不会和她多费口舌。
“邹馆长,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了吧。”
“请...”邹榕走到了尽头,伸出手示意江楚在对面坐下。
她则相对而坐,优雅的并着腿,手肘抵在扶手上,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散发一种自信的神采。
江楚全当未见,椅子旁边便放有桌子,摆了一盏茶,他也没有动手去取。
邹榕抬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是在酝酿着话语,慢慢说道:“今日请江先生来,的确有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郑老先生远走,掌控津门武行的八极门分崩离析...”
江楚不紧不慢的叩着桌面,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若不是如此,邹馆长怎么可能掌控武行呢?”
“但也只是暂时的...”邹榕微微向前倾斜着身子,“群龙一时无首,外又有咏春打上门来,我才承了亡夫的荣光,暂代武行行首。”
“想要稳坐,并不容易。”
她这话头,江楚完全不想去接,慵懒道:“以邹馆长的手段,别跟我说没把握。”
“陈师傅拳术高明,但他心在佛山,对于津门武行行首的位置,本就没有心思。你大可以去拉拢他,有他的支持,你这个暂代行首转正,想来不难。”
“我非是天津人,也不会在天津久居,津门武行的事情,不想插手太深。”
江楚感觉,这女人听了这些话,似乎稍稍有些放松。
但旋即,她便紧跟着说,“如果只是这样,我自然有把握。”
“但津门武行,倒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四位老师傅,都是八卦门人,八极门一散,八卦门势力便位居第一。”
“老师傅们倒是对行首的位置没有兴趣,但止不住八卦门有些人,会不免动了心思。”
“你的意思是?”
“八卦门根基在奉天,在宫家。”邹榕眉宇间有几分愁绪,“郑山傲老先生同宫老先生关系甚好,这倒也不算什么,他虽远走,但想必宫老先生也不愿鸠占鹊巢,夺了老朋友往日的地界。”
“可宫家出了个宫二,却不似宫老先生那般心底宽厚,颇有些锱铢必较的意思。这津门武行八极门势力溃散,空出了的蛋糕,宫二指不定便要来插手探一探。”
邹榕握紧了茶盏,轻声说,“单单一个宫二,我倒也不怕,来了我天津的地界,就要按照天津的规矩来。宫二再强,想来也强不过陈识,我倒也有把握。”
这话她说得霸气侧漏,所谓按照天津的规矩来,陈识师徒,就是前车之鉴。
可她话音一转,旋即说道:“只是...宫家庞大,关外根基稳固,关内也是应者如云。我一个弱女子,心里还真是有些惴惴不安。”
“你想借我的力量?”江楚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反应过来,心中好似电闪般涌出一个想法,“或者说,你想借我师傅的势?”
江楚自己并不重要,他再能打,也打不过陈识。
可陈识再能打,他在天津没有根基,还是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
重要的是江楚背后的人——丁连山!
丁连山与宫羽田乃是师兄弟,她一旦借了这虎皮,宫二也得要束手手脚起来,考量得失。
师弟捞过界,侵占师兄的地盘?形意八卦门自己内讧?
传出去,只会让天下人笑话,而宫家脸面、声名也都会毁于一旦。
“不错的想法...”江楚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不禁高看这个女人一眼。
果然心思缜密,以女人的身份执掌津门武行,却不骄不躁,从容察觉到潜在的危机,并且准确地寻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这局难解也易解,最好的途径就是借丁连山的势,让宫二投鼠忌器。
如不然,宫二一旦动手,便是强龙,邹榕这个地头蛇,未必能挡得住。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江楚抬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语气从容而淡定。
邹榕抿了抿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吐出了四个字。
“挟刀揉手!”
江楚目光一顿,旋即反应过来,轻笑道:“邹馆长果然果决...”
“反正拳术的真功夫也要传下了,那些花架子已起不到效用,总归是要传出来的。”
邹榕换了换腿,脸上表情看似轻松,可却似乎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邹馆长真的愿意传下真拳术吗?”
邹榕沉默不语,终究还是摇头,“拳术自古秘传...”
“再守着旧日的规矩下去...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流传了。”江楚摇头,想着的是日后国术的凋零,低声道:
“拳术外传,是我师傅,以及我势必要推行下去的。”
“你如果愿意为此展现你的手段,我保你稳坐津门武行行首。韩师傅的武馆在你手中,荣光不堕!”
“空口说白话,我也会。”邹榕不为所动,想要和江楚讨价还价。
“信任是双方合作的基础,不是吗?”江楚毫不在意,轻松转圜了话题:
“济宁枝子门那边出了事端,我要代我师傅去走一遭...想来津门武行也要遣人去,邹馆长可要同去?”
邹榕没有接话,而是静心考虑利弊。
她当然听得明白江楚话里的意思,这是说自己将要继承丁连山在武术界的地位。
日后,这必然也是位在武术界一言九鼎的人物。
“好!”邹榕咬牙应下,抬眼看向江楚,“那我愿意给江先生以信任,希望日后别让我失望。”
江楚笑了笑,放下茶盏,“明智的决定。”
邹榕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册,放在了中间的桌面上。
“枝子门一事,那就麻烦江先生同样代我们津门武行走一趟了。”
只是一个姿态,江楚同时代表了丁连山和津门武行,已经向外界发出了这个信号。
“成交!”江楚点了点头,旋即起身,“话已经叙完,那我就不多留了。”
他转身便要朝外走,邹榕有些惊愕,出声提醒道:“江先生...”
等江楚回头,她指了指书册。
“报酬我已经收了...”江楚扫过一眼,旋即便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邹榕答应推进拳术外传一事。
后者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看向江楚的目光微微有些异样。
她本来以为,一直以来江楚挂在嘴边的所谓拳术外传,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而他真正的目的,最终其实是想搞到各门派压箱底的拳术。
但现在,却有些颠覆了她的想法。
这个女人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笑靥如花道:
“算是送的,就当我跟江先生交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