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想,晓翠苑垂花的灯是大川故意熄灭的,连撞灭我手里的灯笼也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些被马踩断腿的鬼话,想必是温冲编出来教他说的!
“你要真把老五放在心尖上,他没事,你该高兴啊。”温冲蹙了蹙眉心,烛火在他漆黑而锐利的眸子里跳跃着,烛光轻浸,黑暗中,如一匹威严凶狠的豹子。
望着这张可恶的脸孔,我恨不得扑过去揍他一拳,竟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试探我!
蜡油不过几滴垂着,长青堂四下无人,两样便是他早早算计好的证明。
“无聊,无耻,鬼话连篇。”
我心里好几团火在烧,迎上他的目光时,身上不禁一阵恶寒,他又是如何发现的,连我自己…也未发现。
温冲故作困惑,嗤笑道:“再烂的鬼话,你也信了不是。”
我深深看了他两眼,扭身要走,温冲叫住了我,带着几分醉意,冷冷道:“你要的,唯我能给。他温子羡给不了的东西,我能给你。”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我不禁冷笑。
“不想为人妾室,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这个人是在耍酒疯吗?我略侧了侧身子,他已经挺直背脊坐在椅上,隐隐透着运筹帷幄、所向无敌的天骄气概,缓缓道:“要变天了。”
说罢,长袖一挥,那微弱撼颤的烛光瞬间消失幻灭,空留一袅白烟。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家自古唯有一人。”温冲的话,轻轻从口中吐出,一字字却掷地有声,如天外来音,直击人肺腑。
几日后,京城传遍太子圈禁,身边信臣皆发配西津为奴的消息。
同日起,令仪再没有出过九福居院子,虽然王鼐山毫发无伤,可太子被圈禁,身边人皆被处置。太子乃是东宫储君,未来的皇帝,一夕风云变化,成了阶下囚。作为太子太傅的王鼐山,焉能确保次次无虞?她的担忧,早在马球赛那日已经萌芽。
天子震怒,血流千里。
温冲的预言,成真了。
温家一如往常,除了闭门谢客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京城依然车水马龙,这片天空的宁静之下,隐藏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骚动和不安。
常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的太医再也没有来过温府,温将军请了为名叫燕应时的大夫,祖上世代悬壶济世,如今为第五代传人,是临县有名的再世华佗。温家自然以礼相待这位张大夫,每日来回车马费用,诊金谢礼,一个不漏。
春深草长,柳条长长垂着,在风中轻摆,百兰轩外的秋千唯有清风乘坐。
明明是生机无限的春天,为何看着这般萧条。
大夫人每五年必回通州老家祭祖,今天恰逢又一五年。柳姨娘即将临盆,大少爷必须留在温府。妇人产子如进鬼门,大夫人放不下心,还是把素秋和汪嬷嬷留下照看。
大夫人以为我必定也是思念家乡的人,于是此行带上我。
夫人祭祖此回走水路,路程虽短,但小环是旱鸭中的旱鸭,我便以花圃需要人照顾为由,劝她留在温府。月华手巧,看了几回我做蜡油美化便学会了,因此归善安的梅花,我托她做好送去。
通州进入四月便有数十天不断的雨,我提前晒好了一小瓮的姜皮和姜片。
临近出发日子,京城也下起雨。
推窗望去,细雨绵绵,雨珠打在碧绿的湖面上,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姐,雨天的风最是厉害,一不留神要吹伤的,临行前要是着了寒,一路累上加累。”银絮拿来一件斗篷为我披上,垂手恭敬地站在一旁。
“没事,一点小风。”回首看着银絮,她鬓上全是雨珠,还没来得及擦干。问了问,她回答一下雨月华便去花圃检查,深怕花苞被淋死,伞也未撑,她方才是去送伞。
我点了点头,道:“你快去换身衣裳,我这不需要人伺候。”
银絮轻声答应,继而退出房间。
临窗听了整个下午的雨声,雨大雨小,直至雨停。被雨冲刷过后的大地,空气中全是泥土的草腥味。
晚饭后,小环她们愣是把我的行李翻出来,又添上许多本觉得不用带的东西。我以一敌三,惨败。
独自走到院外,坐在千秋上晃了一会,对面九福居挂着两盏红灯笼,外头没有一个人影,两只丹顶鹤依着彼此在墙角打盹。人道近乡情更怯,可我心中却不是这样的思乡情感。
在通州的日子,我活得并不快乐。
四周寂静无声,偶有虫鸣。
身后莎莎一声,我回过头,只见一盏琉璃灯笼放在地上。檐下墙角,四周丝毫痕迹也无,这盏灯笼仿佛是凭空从地上长出来的。
灯笼里头放着一包东西,我取出后打开,是精致的四块点心,做成花瓣的形状,闻着清甜还带着一股花香。样子实在太可爱,倒叫我不忍心伸出魔爪吃它们。
“你要的,唯我能给。他温子羡给不了的东西,我能给你。”
脑子里回想起温冲的话,想起那晚长青堂四目相对的尴尬,方才涌上来心头的一点欢愉如浪潮般颓然退去。温子羡和温冲是一样的人,和我,天生注定道路不同。
结局已经注定,我便不该对他抱有好感,哪怕一点半点,也不应该。契结书才是我的目的。
我黯然摇头,将灯笼放回原位,小心翼翼地包好点心,一同放回去。今夜无风无月,连星星也没有,我将靠在院门外的伞打开,撑在灯笼上。
“若是今夜下雨,你的主人来不及把你收回去,你也不会淋湿。”
说罢,起身回到百兰轩中。还未过多久,又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洗漱时,我盼望着前去提水的银絮同我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雨里雨声越来越大,扰得我辗转难眠,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着,还是睡不着。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起身匆匆披了件衣裳,撑伞出去。
我轻轻打开院门,唯恐吵醒熟睡的她们。院外的伞已被人收起,立在墙角,大雨哗哗地下着,檐上垂下是一道长长的雨线。
院前空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落雨积的坑洼,恍然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