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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维彼四国,爰究爰度

嬴曦放下银杯,再一次拒绝了齐王的提议。他看向船舱之外,悠悠说道:“还记得那一年,嬴曦十六岁,无依无靠,只得托身军伍,那时的梦想,是在军中熬出头,做个校尉,那便谢天谢地了。”

  姬成没有说话,慢慢啜着酒液,听他讲述。

  “后来,我被调入栎阳,遇见了霓裳,那时我的梦想,是娶她为妻,在栎阳立足。”

  “再后来,霓裳远嫁京师,我便发誓,一定要谋取足够的权势,一定不会再失去我关心的人。所以,从洛阳回去后,我假意恭顺,骗取秦侯的信任,随后又谎称嬴壮弑父,率军讨伐。”

  “最终,我做了关中之主,大败戎狄,镇压世族,就连天子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我本以为那便是我功业的顶点,可如今……”

  嬴曦顿了顿,缓缓叹息道:“大概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境遇而变化的。”

  姬成笑了笑,问道:“那么你如今的野心,是什么?”

  嬴曦道:“大王可还记得那年,在谯王府上,嬴曦的话?”

  姬成斜倚着船舱,稍稍想了想,不禁笑道:“生领尚书事,死谥宣成侯!”

  嬴曦颔首,说道:“正是啊……”

  姬成忽然陷入了沉默,自顾自地饮着酒。嬴曦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般沉默了半晌,姬成忽然放下杯子,怅然道:“自寡人出生起,便因为母后的身份而尴尬。”

  嬴曦转过头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讲述。言者与听众之间的关系,就这般忽然调换。

  “自小,寡人便渴望父皇能多看我一眼,能得到他的一句夸赞,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正眼看过我。”

  “后来,父皇的兄长绝后,他便将我丢了过去,于是,寡人便从他的儿子,变成了侄儿。”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在保护寡人,只因为寡人出身卑微,母亲不过是个至死都没得到一个封号的婢女。父皇非是不愿,大概是不敢,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对寡人露出丝毫赞许之色。”

  “姬职的母亲是弘农杨氏,姬楚的母亲是渤海高氏,他们的背后,有着当朝太尉与大司马,一旦父皇对寡人表示半点赞许,这两人便会毫不留情地找机会将寡人扼杀。”

  “后来,父皇将寡人封到了临淄,任寡人自生自灭。大概没有人知道,寡人做了齐王,做了大司马,如今甚至想做天子,所为的,就是想在宗庙里,告诉父王,他的长子,这个出身卑微的长子,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说着,姬成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嬴曦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这大河之上,一番吐露心事,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近了许多。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只有自己,在他们背后,还有着两个强大的势力集团。

  姬成很快便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看着嬴曦,笑道:“这一战,是寡人输了,从此以后,你做你的宣成侯,我做我的召康公,来日若还有机会,便在战场上一决雌雄,到那时,寡人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轻易放弃。”

  嬴曦已然有些醉意,他看着船外涛涛大河,朗声笑道:“好!但愿将来有一天,孤还能与大王把酒言欢!”

  “混账小子,你也敢在寡人面前称孤道寡!”

  齐王笑骂,伸手扯下嬴曦的纶巾。

  嬴曦连忙将其扶正,口中嘟囔道:“你与清河公主不愧是兄妹,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姬成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清河是个好姑娘,若是你真的想掌握朝廷大政而不遭那群老东西日夜围攻的话,做她的驸马是你最好的选择。”

  嬴曦摇了摇头,笑道:“她啊,还只是个孩子,我可不忍心伤害她。”

  姬成愣了愣,随后大骂道:“蠢货,你家十九岁的姑娘还是个孩子!”

  嬴曦大笑,举起酒杯道:“不要多说,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两人再度举杯,乘着汹汹醉意,尽抒胸中块垒。

  残阳如血,将大河也染上了一片丹朱之色。

  这一日,两人皆大醉而归。

  广初元年五月十三,齐王率军回国,遣相国田雠入朝参拜。

  望着缓缓东归的大军,嬴曦转过头,感叹道:“齐国之强,名不虚传!”

  在他身旁,田雠抚摸着胡须,面上只有淡淡的笑,但心中却是颇为得意。

  洛阳定鼎大街上,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迎接嬴曦大军凯旋归来,四大辅臣齐齐出动,来到定鼎门外迎接嬴曦回京。太后独孤氏带着年幼的天子来到承天门下,亲自检阅三军将士。

  由嬴曦、姬延和李成义各自挑选出的精锐将士进城,开至承天门下,排列成十余个方阵十余个,剑戟林立,盔明甲亮。三位统帅高坐马上,自后军一路向前,来到承天门所在。

  三人同时勒住缰绳,只闻一声嘶吼,嬴曦座下爪黄飞电奔腾而起,前蹄腾空,发出的声音有如雷鸣。

  姬延不禁啧啧称奇,说道:“将军此马,当真绝世无双!”

  嬴曦翻身下马,笑道:“大王过奖了!”

  正说话间,三人便看到太后怀中抱着天子,在满朝公卿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嬴曦见到盛装而出的独孤霓裳,不禁眼睛一亮。

  此时的她,就如高高在上的女王,俯瞰着属于她的天下。

  见到天子与太后的到来,万千将士同时单膝跪地,声震天宇。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这是当年周公所作,用以歌颂高祖武帝的《大武》乐章中的第二段,歌颂武帝的英明神武,在此场合,万士齐颂,无疑是对胜利最好的赞歌。

  五月十八,奉天子诏,长平侯嬴曦徙咸阳侯,食五千户;加唐王延为太傅;太原令李成义拜前将军、并州刺史,封广平侯。

  五月十九,太后下诏,加齐相国田雠金紫光禄大夫,齐王加封濮阳、东平二郡。田雠代王谢封,即日带齐世子姬章回国。

  五月二十,唐王向天子辞别,回就封国,前将军李成义亦率军回守太原。如此一来,至今还留在朝廷的地方势力便只剩下嬴曦一人。

  “启禀太后,关中乃我朝西方要塞,诸胡对此虎视眈眈,咸阳侯若久留京师,老臣恐西塞有失,希望咸阳侯以国事计,早回栎阳镇守。”

  五月二十一日大朝之上,太尉杨赐直接出列顿首,建议嬴曦速归关中。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跪坐在武官上首的当事人嬴曦却是闭目养神,似乎杨赐的话与他毫无关系。

  “启禀太后,老臣附议!”

  不一会儿,尚书令崔缜出列顿首道。紧接着,侍中卢珽、洛阳尹裴素、大司农萧远等亦出列赞同。

  就在这时,司隶校尉独孤信却忽然站了出来,顿首道:“启禀太后,臣以为,咸阳侯暂不可离京。”

  垂帘后传出独孤霓裳清冷的声音:“国舅之意,但说无妨。”

  “是。”

  独孤信再拜顿首,朗声道:“如今天下之势,正值主少国疑,若咸阳侯就此离去,一旦东方三位诸侯卷土重来,敢问太尉将以何抵挡?”

  杨赐没有说话,他的弟子御史中丞陆云却是出列道:“天子新立,早已传诏天下,若是齐王等人再度来犯,天下士民必汹汹讨之,何须兵戈以抵?”

  独孤信冷笑一声,说道:“难不成陆中丞觉得,凭尔等一张利口,可以骂死齐王不成?”

  侍中卢珽忽然站出来,笑道:“国舅此言差矣,当此之际,各地诸侯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百姓士民泱泱之口,可绝不是他们能轻视的。”

  就在这时,始终在闭目养神的嬴曦忽然睁开眼睛,既未出列,也未对天子顿首,而是跪坐在位置上,直接开口笑道:“依卢侍中的意思,若是齐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入京,那么卢侍中这般风流名士,便会借坡下驴,遵奉齐王为帝不成?”

  “你……”

  再一次被嬴曦讥讽,卢珽大怒,此刻他看着嬴曦脸上和煦的笑,恨不得将他的脸皮给扯下来。

  太尉杨赐却是看着跪坐在原位的嬴曦,眉头皱起。

  就在此时,帷幔后却传来太后清冷的声音:“诸卿不必多言,天下初定,本宫与天子正欲仰赖咸阳侯,天子亦有意拜咸阳侯为师,此事暂且勿议。”

  太后有言,众卿不禁面面相觑,半晌,只等纷纷顿首,不敢多言。

  朝议结束,嬴曦手持笏板,慢悠悠地走在众朝臣的身后,面目淡然。独孤信也故意放满了脚步,来到嬴曦身旁。

  看了独孤信一眼,嬴曦脸上露出笑意,说道:“如愿今日为了为兄,在朝堂上当面与那群公卿大臣唱反调,可是有些不明智啊!”

  独孤信笑道:“论私,你我有金兰之契,论公,我二人皆属关陇大族,小弟如何能让那群山东大族的老东西围攻兄长。”

  嬴曦大笑,独孤信却是蹙起眉头,小声道:“可兄长有没有想过,留在此地并非长久之计,且不说要日日防备满朝公卿的明枪暗箭,毕竟兄长的根基,是在关中啊!”

  闻言,嬴曦颔首,说道:“此事,我已有打算。”

  “哦?”独孤信看向嬴曦,问道:“兄长有何打算?”

  嬴曦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周围并无他人,便悄悄附在独孤信耳畔,小声道:“迁都。”

  独孤信一怔,瞳孔忽然收缩,他转过头看向嬴曦,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嬴曦却是一言不发,淡淡微笑。

  独孤信思索片刻,说道:“恐怕公卿朝臣不会同意,以姬楚和姬康为首的皇族势力也决然不会同意。”

  嬴曦笑道:“如愿放心,为兄自有办法。”

  独孤信点了点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栎阳狭小,绝非可以做都城之所!”

  闻言,嬴曦大笑,独孤信不知何意,追问道:“兄长何故发笑?”

  嬴曦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举行大蒐礼所在的平原?”

  独孤信眼睛一亮,说道:“兄长的意思是……”

  嬴曦笑道:“我手下曾有一谋士,擅长望气之学,他曾向我提议,在那片平原上修建一座大城,为兄在年初便已经命人着手修建,昨日也已经派人,让老令君征调大量民夫,加速修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内便可大致修建完成。”

  他顿了顿,然后说道:“此城若修建而成,其规模当是旧西京丰镐的两倍,甚至比如今的洛阳还要大上几分,这样规模的城池,用来做都城应当不会显得寒酸吧。”

  独孤信点了点头,说道:“你最好与太后商议一下。”

  嬴曦颔首,就在此时,一名小内侍快步跑来,对两人躬身道:“拜见将军,拜见国舅,将军,太后有请。”

  闻言,嬴曦不禁失笑,说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独孤信点头道:“兄长去吧。”

  嬴曦应了一声,跟随小内侍转身往宫城方向走去。独孤信则是驻足原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眉宇间始终有着一抹难以化开的忧虑。

  忽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手中的象牙笏持之不稳,掉落到了地上。

  嬴曦方才所说,他早在年初,便已经命人建设那座规模甚至超过洛阳的新城。

  “难道他……”

  独孤信忽然摇了摇头,只觉得后背已经渗出了点点冷汗,他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象牙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不敢再多想。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有人在拍他的后背,连忙转过头,只见容颜秀丽的襄城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后,面目含笑。

  独孤信不禁松了一口气,强压心神,微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呀!”

  襄城笑得眼睛眯起,脸上写满了欢喜,没有丝毫的遮掩。

  独孤信看见她的笑脸,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下一阵温暖,他将笏板别在腰带上,拉住了襄城的手。

  这一回换成襄城公主扭捏了起来,她红着脸垂下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看他。见到他脸上和煦的笑意,襄城却只觉得像吃了蜜糖一样,充满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