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承平看着全力兴建家园的良邑,烧焦的横梁下压着嫩绿的萝卜苗,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饭,孩子拿着小兵器在追逐,破败的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的寻找还可以使用的工具。
只是她没料到,李承怿这个时候不是让她去协助薛焕作战,而是回涂州。
猜不出别人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很难受,还得往下咽,更难受。
真希望薛焕攻下的合安郡出点什么事,她好违抗军令去支援。转念一想,这样咒人家,薛焕也是打小白疼她了。
良邑的百姓知道李承平要走,一位老者带着许多人求见她。
“甘乐统领巾帼英雄,舍生奔救良邑,我等没齿难忘!筹划着在横梁山下给您建一个生祠,为甘乐统领祈福祷寿,愿您安康无恙。”
说完,领着众人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生祠?那不是些大奸臣们逼着手下爪牙给自己歌功颂德的玩意儿吗。
“老人家万万不可!”她连忙扶起老者,道:“不能放弃良邑百姓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甘乐不过是听令行事,况且真正掩护百姓撤退的是大桓牺牲的将士们,甘乐侥幸逃得一死,已是无地自容!”
说完,她对着众人回礼。
老者连忙扶住她道:“可是老朽听说,当时无人肯救良邑,只有统领不顾自己性命,不贪建功立业,未将我等看作蝼蚁一般的性命!统领本是金枝玉叶的贵人,为我们蒙此大难,我等感激之情实在无以为报。还请您不要推辞,了我等心愿。”
这一番话,竟令她有些动容。
南桓的贵族高官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如珠似玉的金贵,心里还有天下苍生的寥寥无几。
李承怿字条上写着“千疮百孔”,他能成为扶大厦之将倾之人吗?
“诸位,不出五年,请各位相信我,大桓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句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希望李承怿不要辜负她的期待。
老者身后的一个汉子道:“林焕被我们敬为父母官,深得良邑百姓拥戴,却在最后降敌叛国,买主求荣!若不是您接管良邑,我们的头颅早就要被他拱手送给北蛮子了!”
一人起头,其余众人连声道:“您是良邑的英雄!是大桓的英雄!”
她只是个不太惜命的普通军人,在她此书从未接受过的欢呼和赞美中,承平定定的想——
如果罗仑虹他们五个人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已经看过这么多血与火的夜晚,还真以为能等到和他们一起解甲归田的一天。
承平转念一想,马革裹尸是为了更多人可以埋骨桑梓,他们做到了,她就不该怀人伤己。
要成长为一个铁血的军人,或许自己的悲戚也应该一起埋在这里。
那身着铁衣的女子道:“如果诸位执意要建......请替我为历年来守卫良邑的将士建一个祠吧。”
就算知道军人只是皇帝的一把刀,是这个国家机器雇的打手,是名将踩着的一具白骨,为什么还把能死于山河,也当作是人生大幸?
看见良邑又升起了袅袅炊烟,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生生不息。
这个词仿佛一股电流从头穿到脚,能够让人浑身充满力量。
等到十年后,五十年后,或许有一个孩子会问他的双亲,他们要去祭拜谁,大人会告诉孩子,曾经有一个女统领带领很多士兵守护了良邑的百姓。
也许一百年后,三百年后,良邑还不知道是在什么国家的统治下,只是年年山下匆过客,春风杨柳万千条,还有人在,便可生生不息。
如果可以这样,她也不想报什么仇立什么功。
承平刚一回到涂州,就被李承怿召去,这家伙又给她准备了一套女装和首饰,而且比原来那套精美繁密的多。
这是要搞什么,当初逼着她穿上军装,现在又要逼她做回姑娘了?
她哼笑一声道:“您赏的那套我还没来得及去换钱,又送我一套。不如直接给银子吧,省得我俩都麻烦。”
李承怿只是淡淡的看着她。
随后才开口道:“北列求和,父皇决定议和。你怎么看。”
承平有些吃惊,北列居然在临阵换帅之后又立刻求和,真是天大的趣事。
承平漠然道:“受伤的狼愿意暂且放过垂死挣扎的羊,这只羊还能为了被屠戮的羊群和毁坏的草原,决心同归于尽吗?”
就算闭上眼,仍可见草木含悲,大风呼啸,沉沉黑云压紧地面。繁华成为废墟,良田美池化作一片焦土,鲜活的生命腐烂在地里。
这场可怕的灾难,像一个梦一样过去,难道不好吗?
李承怿背手道:“我们不仅是一腔热血保卫国土的军人,还是抬头遥望远方的领路人。”
过了一会儿,李承平很理解地点点头:“北列向来好战,看来换了个皇帝换片天,新皇有新的想法了。北列吞不下南桓,南桓也打不赢北列。战事拖了这么久,两国的财力物力都很吃力了,再打下去,吃亏的是我们。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休养生息吧。”
“你不反对?”
李承怿发觉自己小瞧了她的心胸。
朝中主战派势力仍在,南桓二十年来屡遭进犯,都憋着一股重整江山河光复社稷的气。
尤其是此次节节胜利之时却要应北列割地求和,骂朝廷昏庸无能,皇室只顾偏安一隅的文章漫天飞舞,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民众闹事。
李承平又说:“早晚也只能以议和收场,主战派还指望靠这股残兵败将撑到北列缓过气来不成。我认为兄长先不要插手和谈的事情,我们站主战派。和谈是功是过这骂名都不背,等天下安定再展宏图伟业。”
承平六岁到十二岁和李承怿一起在琅玉居士门下念书。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才智。十七岁的时候才跟他到了军营,不管军务还是作战都做的井井有条。
琅玉说李承平能够辅佐他成就盛世,他越来越深信不疑。
她年轻气盛却不锋芒毕露,一时的荣辱、情仇淡然处之,泰山崩之不改其色,有情有义却杀伐果断。
李承怿不禁对她露出了少有的赞许,是那种看待得力下属的喜欢。
多么难得的笑意。
承平也回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李承怿开心的时候,承平偶尔能从他的脸上寻找到那个和煦如风的少年的影子。
她对李承怿的感情太过复杂,今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亲情,和对前世心上人的眷恋不舍都夹杂其中。似乎就是为了抓住这一点点安慰,哪怕他们的身份跨不过兄妹,哪怕她不再喜欢他,她也宁愿做李承怿的刀。
李承怿和承平前世喜欢的人很不一样,他心机深重,少年老成,喜怒不露于色。而李承平业务能力又吊打其他人,对他忠心耿耿,很对李承怿的胃口,一直非常器重她,除了兄妹之情,更多的是两个人彼此利用。
李承怿点头,表示采纳了她的建议:“和谈也还没这么快。和北列必然还有几战,战场上赢得多,在谈判时上才有发言权。”
她撇了撇嘴,小声问了句:“景韬被怎么处置了?”
李承怿心道:“你说你们俩没啥我有点儿不信。”
而李承平察觉到了李承怿微小的表情。
她惯会揣测别人的心思,哪怕她不怎么动用这样的技能描画每个人的内心,至少也不怎么信任别人。她厌倦这样的自己,所以会想要去接近那些近乎赤子之心的人,比如阿莱,薛焕。
她又说:“我那么多兄弟折在良邑,他要是不能回战场了,我怎么和他一决雌雄。”
李承怿笑道:“乱用成语。用得着决吗,本来就是一雌一雄,看来你真不把自己当姑娘了。”
承平白了他一眼,说的好像你把我当姑娘似的?
李承怿接着打趣道:“行,你们英雄惜英雄。景韬被御史台参了几笔,说他不守军纪,作战不力,私放可疑人员,估计是软禁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景韬都能叫作战不力了,那其他人应该是连作战都不会吧。
承平心道:“软禁,这也太便宜他了,不想办法杀了吗。把景韬放在身边,北列的新皇能睡得着觉?”
李承怿道:“不然呢?让天下人指着北列皇帝说他嫉妒景韬,容不下一位战功赫赫的亲王。”
不过也是,只要景韬不造反,人家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比她和李承怿更亲。
李承怿接着说:“父皇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回淮安去。”
承平对那个记忆里只有模糊的“父皇”没有一丝好感。
得亏他还能想起来,还有一个被他从小丢在宫外的女儿还没死。
她不解的问道:“我?为什么。”
李承怿笑道:“独逞了这么大一份英雄,不召你召谁。”
良邑是扭转乾坤的一战,李承平则是最大的功臣。
承平没有说话,他以为突然召她回去,让她心里不痛快。
“剩下的也都是些老爷们儿硬碰硬的事了,安心交给他们就好。你也有十几年没回宫了,去见见父皇吧。”
承平心道:“这世上有皇帝亲爹,但快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的,我也是独一份吧。”
但她只是安静地领命,拿了东西便走了。
但她走出屋外,便不自已的扬了扬嘴角。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参军其实没有那么的伟大,纯粹是为国为民赴汤蹈火,她夹杂了很多的私心。
十三年来,她勤勤勉勉地念书练剑,就为了长一身本事,为了有能力自保,也为了做李承怿的左膀右臂。她入军营,完成任务九死一生,就为了立下军功,抬头挺胸的回宫,还母亲一个公道和应得的身份。
命运如何对她,她可以放下,别人的诋毁设计,她可以不计较,但是恩情她一定要还,伤害她珍视的人,她一定要报仇。
她是庸俗的人,没来由的贪恋权势。
一想到黑白,尊卑,生死,是非都在她一念之间便成定数,心里就像有火在烧。那些跨不过的坎,护不住的人,澄不了的真相,轻易的就能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