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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遇险寻猿路(1)

耳畔忽然传来清脆的猿啼,由远而近,由小到大,一声声,一声声地袭来,清而冷,凄而绝。

  被这猿声惊醒,程在天轻揉了一下双眼。两个时辰以前,他正伏案写作,不知怎的就相会周公了。

  此时却已是傍晚时分,飞鸟归巢,行人返家。但如此时分又怎会有猿啼?莫非是我此刻尚在梦中,抑或是邻近街巷之中,尚有一二飘零无依、衣食无着的卖艺人在逗弄猿猴,谋一时半刻生计?

  顾不得这许多,程在天轻启红木小窗,向外四下里张望。此时斜阳已没,弯月初升,地上稀稀疏疏的洒着一些月光。

  虽则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见东北角上有一活物上蹿下跳,翻腾挪转,浑不似人形,想是那久啼不绝的猿猴了。在旁的尚有十余个黑影,在火光中闪闪烁烁,想来便是那群观戏入迷、流连忘返的看客了。

  他虽生在一个富贵之家,但平日里家法严整,不与俗人交接往来,更兼每日抄诵诗书,哪有多少纵情玩耍的空当?因此十六年来,并未近身目睹多少市井风情,也休论什么趣味戏法了。日复一日,程在天虽非草木,但面上也似是草木一般,不见欢颜了。今日他已是按捺不住,定要出外瞧个究竟。

  他飞快地披衣出门,他家虽是广阔无比,但他其势如奔,很快到了庭院大门,心想今日怎的这般轻易,未经阻拦就可出得门去。

  孰料刚到门边,便听得阿友在背后呼唤:“二少爷,二少爷……”他并不回头,吩咐门边的阿恭:“作速开门,让我出去!”但阿恭面露难色,拘拘谨谨地说道:“二少爷,小的不敢。老爷、夫人一早令下,少爷今日须得将那篇”雍也“抄得百遍,再背得烂熟,方能出外游玩。”他性急起来,叫道:“到得那时,还是今日么?你本是个小小仆人,怎敢不遵我命?”

  正说话间,背后阿友脚步声近。程在天忽的迎面对着阿恭吐出一口唾沫,正中阿恭双眼。趁此时机,程在天飞速开了门栓,往外奔去。他心知阿友走时健步如飞,因此使上了平生气力,没命地跑。但走不多时,已被阿友赶上。

  阿友一个箭步抢到他跟前。阿友体型魁梧,平日里与人说话粗声粗气的,但此时他口上仍是十分恭敬地说:“二少爷,老爷、夫人有言在先,若是小的不依,岂不又遭一顿打?二少爷是仁厚慈爱的人,乞求二少爷不要与小的为难。”

  程在天见他言辞恳切,十分过意不去,但既已决意要出去,心里是二十分的不愿再回头。他说:“阿友,我这几日以来,一刻不得出门,说不出的郁结苦闷。我不过要出外玩耍一阵子,这也错了么?”

  阿友想了一阵,答道:“二少爷自然没错,可是老爷、夫人的教导训诂,就更错不了啦。二少爷,老爷、夫人平日里教导得好,这贤者言、圣人训,该当每日温习。想小的当初只因蠢笨不堪,才弃了读书科举这一条路。自来到这程府,见识了老爷、夫人的文才学识,才知读书于人大有所益。少爷今日读书虽觉烦闷,明日定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听了这话,程在天哼哼冷笑了两下,愤愤地道:“果真是今日、明日?爹爹、妈妈,哼哼,也曾多次对我说这今日、明日。但由小到大,我所想所感,不过是昨日烦闷、今日烦闷、明日烦上加闷罢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竟不似人声,把程在天吓得不轻。程在天正魂飞魄散,阿友拉起他,疾速地躲到左侧一颗老槐树下。

  那发笑者止住了笑声,继而又阴阳怪气地吟起诗来:“问君何故多哀愁?问君何故多烦忧?先喝猿血解千愁,再饮人血排万忧!”程在天听得这诗,顿觉粗鄙,正想哂笑一番,但听后两句又是如此吓人,不知此人是何等可怖,便不再声张。

  那发笑者站了片刻,但见无人作声,又问道:“不知哪位公子少爷说道心中烦闷,待老夫为你解烦如何?”

  阿友忙掩住了他口,示意不要声张。那发笑者见无人答应,叫道:“众家拿火把来,四下察看,可不能让到口的肉飞了。”

  过不多时,来了十余人。程在天偷偷一瞥,这十余人手中都执着火把,腰间别着弯刀,还带着一只壮大的红猿。再看那发笑者,是个体形消瘦的老人。程在天不敢多看,当即又躲在树后。

  眼看火光已然逼近,周围障目之物不多,不久便要被发觉。阿友轻声细语,但又急促地说:“我先引开他们,少爷快走!”

  程在天未及反应,只见阿友已站了起身,望东奔去。众人群起而追。程在天望西方拔腿就跑,跑出了不知道几里。但思前想后,总觉阿友凶险异常,放心不下,因此脚步慢了。正在心神恍惚,迎面撞上一位公子。程在天不及细看,转身便走。但那公子不依不饶,张开折扇挡在他跟前。

  程在天心生愠怒,问道:“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何故拦我?”谁知对面那公子也学着他的口气,反问道:“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何故拦我?”

  程在天听了更是怒火中烧。此时他已是束发之年,虽则尚为年幼,但已隐隐有一番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倘若真到了迫不得已,要拳脚相加的场面,自己虽深受父母“温良恭俭让”之风所影响,只晓得背诵诗书,既乏气力又缺经验,但他想着自己有理在先,倒也并不惧怯。

  程在天强抑怒气,想道:“我且再让你一次,你再无礼,我也就不讲理了。”再一转身,转到一家酒楼旁。那公子也随即跟上,又拦在他跟前。

  原本,弯月初升,四下里看什么都看不真切。但到得酒楼边后,顿觉灯火通明,说不出的澈净明通。程在天细看对面那公子,只觉那公子身穿一件麻布宽衫,手执一纸桃花扇,像个秀才模样,面容俊俏,英气逼人。

  程在天看他嘴里由始至终,都是淡淡地笑,并无凶神恶煞之态,心中怒气登时消了大半。程在天正待说话,那公子抢先一步,说道:“小兄弟,今日相见亦算有缘,倘不嫌弃,就请小兄弟入得店内,喝上数杯,算是赔罪,如何?”

  程在天细细盘算:“我这一段走来,离家已不知多远,更不识得路途归去。何况此时天色已晚,看这公子又不似怀有歹意。就跟他闲聊一阵子,倒也无妨。”便道:“那,谨遵公子之命。”

  那公子哈哈一笑,道:“不必公子长,公子短的。我既叫你小兄弟,你便称我为大哥,那又何妨?”程在天连连称是,随他进了酒楼。酒楼之中,倒有不少人在大鱼大肉,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那公子挑了个边上较为僻静的酒桌,叫了红豆膳粥、玉面葫芦和炉焙鸡。又问程在天:“小兄弟,恕我冒昧,你尊姓大名?是何处人?”程在天答道:“小弟姓程,名在天,正是本地泸州人。不知大哥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那公子像是没听见一般,呆呆地坐了片刻,才答道:“我?我已多年忘却名姓啦……我大抵叫做什么周平阳,或是襄阳,或是渔阳罢……算了,你就叫我做周大哥就够了。我本是蜀州一个酸腐书生,什么门庭、家世,不提也罢。”程在天见他不愿多提,也不好多问。

  周大哥端详了他好一阵子,才说:“程贤弟,你鸣珂锵玉,面色红润,虽然略显消瘦,也能看出王孙贵人的风度,想来祖上定是王侯将相,现时令尊也是身为高官罢?”“不瞒大哥,祖上却是赤贫,只因家尊年少时考得了功名,进境颇为畅通,现今官拜资州太守,才得今日这般情状。”“太守,那也可算得是个高官了。只叹周某命途多舛,怎比得上程贤弟福泽无边。”

  程在天见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忙说道:“周大哥这般说,真是折煞小弟了。依小弟看来,这生在富贵之家,却也有诸般烦恼……”这时周大哥大为惊奇,忙问:“贤弟,现下令尊为一州之长,你又未到为官的岁数,正当坐享清福,怎地说出这番话来?”

  程在天既已与他畅谈许久,对他人品风度甚为仰慕,便将自己终日枯坐书斋、了无生趣的情状跟他一一说了。这时店家端上酒菜,程在天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与周大哥喝了几杯。

  程在天吃了一阵,又接着说。说着说着,忽地又想起来阿友被方才那群怪人围追,凶多吉少的事来。心想,我便是跟这周大哥说了,他也未必能帮得我些什么,但此时心念阿友安危,心中郁结,仍是把方才发生的一切情状一一说了。

  岂料此言一出,那周大哥的脸上立时现出快悦的神色。程在天愣愣看着他,心下甚是疑惑。只见周大哥一拍酒桌,站起身来。这一拍,虽未曾用力,却拍得桌上的酒菜颤动了好一会。程在天尚蒙在鼓里,如梦似幻。

  周大哥轻声笑了一下,道:“这群人定是那血花帮的。为首的高瘦老头,不是‘人猿煞星’丁吉,还有何人?贤弟,咱这就出发,救你那个壮大家丁去,再寻寻他们的晦气。”程在天瞪大了双眼,问道:“什么‘人猿煞星’?这名号也忒奇怪。”周大哥哈哈一笑,说道:“贤弟,这行走江湖,总得有个名号不是?我的名号便是‘桃花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