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河北时,在木沙家的左边,是一片长满浅草的荒地,上面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砖瓦,安放着一个被人遗弃的大石碾。四年后,村外的一户人家在那里修了一座配房,内含三间小屋,夫妻两个和一双比木沙稍小的儿子住进了里面。这之后,听说男主人去了工地,后来又成了小包工头,他们家的日子迅速红火起来。用了不过两年的时间,就要把正房盖起来。
男人跑来和辛父商量,要不两家一起盖,这样还可以共用一堵院墙。
可是两家的光景怎可相提并论呢?人家是包公头,辛父是老农民,除了卖点粮食、蔬菜,有时卖两颗梨子,家里还有什么进项?说起来,有三个孩子在外面打工,木扁就不说了。就是木沙和木牙,不是在餐馆里,就是在小玩具厂里,没个安稳地方,辛辛苦苦挣的那两个钱儿经不起余闲时轻轻地东拉西扯。
然而,辛父还是答应了。这可真奇了怪,感觉昨天还打不起二斤酱油,家里欠的钱粮也没听母亲唠叨什么时候还清了。那时粮食也就四五毛一斤,辛父起早贪黑卖趟蔬果,最多也就那么几十块钱。他们哪来的钱去盖新房?
可是眼看着老房子真的就被推倒了,烟尘四起,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一段记忆。
木沙家的老房子和右边邻居家之间还隔着一块空地,堆满了烧火用的朽木烂柴。新房建起后,就紧挨着他们家了。由于资金缺乏,实际上,木沙家左边的院墙就是借用了邻居先前垒起来的。可以想见,一个吃个豆腐都要用烂豆子去换的人家,对于邻居白用他一堵围墙肯定是有意见的。于是,家里光景稍好点,辛父就又贴着他们的墙起了一堵新墙。
木母高兴地查看着新买来的瓷砖。木沙走到她身边。好奇地问母亲:“妈妈,我们家盖这个房子要多少钱啊?”
“两万多吧。”木母说。听说隔壁的包工头一年就能挣个四五万,木沙对钱有了些新的认识。包工头啊,那时人们往往带着一种又羡慕又记恨的心情看待这种人。彼时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现象还很常见。一两年不给的是常事,拖着拖着就拖没的也不稀罕。就盖房的这当儿,就有人上这户新邻居家门上讨要工钱,可人家一口咬定,上面没给,来人也没啥办法。说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为此撕破脸皮吧。
也许正是因为乡里乡亲,不便撕破脸皮,所以,尽管千难万难,辛父终是借齐了盖新房的款子。
不管怎样说,房子终是一点点盖起来了。尽管没有邻居家的阔绰:人家的屋顶是用纯钢筋水泥打的,木沙家的屋顶是用水泥蜂窝煤渣打的;人家是全瓷的地面,还用瓷砖粘了一圈墙围子,木沙家有两个半间(作厨房用),两个小半间(作仓房用)都是水泥地面,而且只做了一圈踢脚线;人家用新砖斜铺了整个院子,木沙家只用剩砖勉强在台阶前横铺了一块儿干净地方;人家全瓷山水画影壁,辛父只用砖砌出那么个样子;人家是高大新瓷的大门楼子,全新的大红铁门,木沙家只砖起那么两个墩子,门还没有……也许在种种之外,最大的区别是,人家盖了房子还有余钱,而木沙家盖了房子则惹下了一屁股债务。
尽管处处对比,处处伤害,可这丝毫不能减轻一家人兴奋乃至骄傲的感情。
说骄傲一点也不夸张。木沙的大姨二姨来了这么些年,家里住的还是最初的老房子。而木母到这个地方才有六个年头,就起了一座新房。尽管欠下些债务。说起来,在农村,盖房这么件大事,有多少人家可以独立自主地完成呢?所以当有人来到家里串门查看,慨叹着“不容易”时,他们的话是真诚的,木母脸上的笑容也是由衷的。
之前,木沙去一位家境好的同学家去玩,对他家房子别具一格的分区感到新鲜。他家的房子进去就是一间宽敞的大客厅,里面摆着崭新的沙发,茶几,电视柜上的彩电是木沙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这位男同学打开客厅后面的一扇门,告诉她,那是他姐姐的房间,并且指点着介绍,他的房间在另外一边。同学说着,打开了电灯,顿时房间里亮堂起来,里面的桌床一览无遗。这使木沙觉得像偷看了人家的日记一样心慌。她匆匆退了出来,羡慕和拘谨同时在心里盘缠,使她无心再进行太多的参观。
虽然房间光线昏暗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可是木沙却很喜欢这种少见的房间格局。当家里的房子落成,木沙发现她家的房子和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样,都是五间大小一样的布局,再在其中的三四间里做些长长短短的隔断后,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她实在不喜欢睡觉、吃饭、休闲、待客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既不是她盖房子,也不是她出钱盖房子。
可即使是这样不尽如人意的房子,也还有两处值得安慰的地方。一是辛父砌得砖墙,正直平顺,就连砖缝都用水泥勾勒得干干净净。比之邻居家砌得另外半截不勾缝的墙面,其用心程度可见高下。二是木母在院子里布置的菜园,棵棵秧苗都被照顾得精神抖擞,为整洁的院子增色不少。
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了一个新家。西边一间砌的是连通两面墙的大炕,木母辛父住,也是一家人吃饭看电视的地方。后面隔出的阴暗小间放点粮油米面。紧挨着的一间对半隔开,里面是厨房,外面本是饭厅,可大多数时间都空着,只在麦收时节堆放麦子。中间的一间砌的是半炕,是她们三姐妹的房间。由于姐姐们常常不在家,多半都是木沙一个人住着。再旁边因为是留作木扁成家后的厨房,也依样作了对半分的隔断。最西边的一间没有做隔断,当然也是给木扁成家后用的。因为有了这样不标自明的分区,木沙很少踏足西边的那个房间。
家里面不同于邻居,可以用钞票撑着腰杆在各个家具店逛荡,而是请了村里的木匠师傅做的门窗、隔断。样式也就不说了,长方形来,正方形去,没什么新意。可是没有人对他的手艺提出丝毫异议。最后辛父还请他用剩下的木料给木沙打了一张方桌。用烟酒工钱送走了师傅,辛父又自己动手,把一些边脚料拼成几张小板凳。
做好这些之后,辛父就买来油漆,和木扁一块儿给这个新家上最后一道颜色。暗红的大门窗户,米黄的小门桌凳。所有的东西无一例外被他们涂刷得坑坑洼洼,可新漆在光线里泛出的晶亮光泽连同那难闻的气味都刺激着一家人的神经,似乎穷困就此翻过了它沉重的一页,他们的日子将随着新房的落成变得光亮而美好。
然而一切新的完成不过是旧的开始。更何况在这新房的笼罩下,人事如同那些少得可怜的旧家什一般,本身难有什么起色,只能沉默地任凭时间之流涤荡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