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京都,漫天飞雪如期而至。山河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无数的宫殿飞檐、青砖玉瓦都披盖上洁白的外衣,似乎要把宏伟的都城内所有的污泥尘垢、隐秘角落都藏匿在这纷纷降落的鹅毛大雪中。
在城外的官道上,有一辆青盖小车在缓缓前行。一个圆脸的中年汉子骑马伴行。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车夫停下,利落地下马,往车前快走数步,向车中弯腰,恭敬地合掌,低头问道,“公子,雪已停了。离城门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请公子的示下,是否要歇脚再走?”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揭起车帘,露出一张英俊而沉稳的脸。陆望看了看路边,积雪把草丛压得东倒西歪,光秃秃的树枝也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似一根根冰刀,直插天际。他叹了口气,瞟了眼在马上呵出一阵白气的车夫,对汉子说,“还是继续赶路吧。这天黑得早,来保叔和来福叔多辛苦些,等回府我给二位斟酒暖暖身子。”
车夫闻声连忙翻身下马,就要往雪地上叩头拜去。汉子也扶着车厢倒插葱似地要拜下去。两人口中说着,“公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老爷的独苗,我们做的都是本分,一路又劳公子看顾,爱惜下人,我们真真担当不起哟。”
陆望伸出双手来一边扶一个,笑说,“十年没回府了,这一回来两位就要给我拜早年。”来福憨笑着回身上马,来保也拱拱手跃到马上,扬鞭喊道,“驾!”小车车轮压过雪地,露出两道泥辙。
陆望打起小车的布帘,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遥远的童年就像一个梦,隐藏在一团烟雾中,让他看不清楚。那时十三岁的陆望已经是名动京城的神童。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陆显之子,与飞鹰将军关山之子关若飞并称为“文武双璧”,京中称之为“陆家玉山”。
想起童年往事,不免苦笑着摇摇头。父亲,当初为什么如此狠心地命我从此以后不准回京呢?为什么现在又急着让我回京都呢?十年来为什么从没有只言片语,更别说前来看看自己的儿子?母亲就葬在京都,难道是让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在母亲坟前上一炷香了吗?
冷淡的父亲却因为母亲的早逝终于厌弃了自己,把自己放逐到了青旻山上,还扔下了永世不得回来的狠话。如今,却用一张轻飘飘的纸条,把自己又从熟悉而亲切的青旻山,召回了这滚滚红尘。就为了那荒诞而可笑的“使命”?恐怕只是利用的借口罢了。
才离开青旻山半月,已经十分想念。那清风白云、山岗溪谷、明月暮雨,是自己的心所安放的地方。恩师,你还好吗?陆望叹了一口气,又想起玄空子那根白色的拂尘,心里对阔别十年的父亲和尚书府居然没有太多挂念。是离开的太久了吧?陆望心里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微妙情绪,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头,在对山里的师父和师兄弟的想念中载浮载沉,偶尔冒出头,有时沉下去。
正在思绪万千之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小车停了下来。陆望有些疑惑,想道,“离城门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怎么就停下来了?”正思量着,来保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少爷,有客人来了。”
车帘被一双带着黑色皮套的手掀开,陆望抬眼望去,手的主人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铁甲上还犹自闪着寒光。陆望走下马车,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还是那样的坚毅,还是那样的稳重。关若飞定定地看着陆望,笑着一拳捶上他的胸口,激动地与陆望拥抱在一起,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陆望拥着这个从小的玩伴与兄弟,心中感慨万千。那些相依相伴的童年时光,那些跨越万水千山来看他的日子,那漫天大雪时在山中一起喝茶的时刻,早已镌刻在生命中,成为难以忘怀的过去。陆望看着关若飞,笑道,“才分开两年没见,你就成了哭泣包了。大夏国可曾有过哭鼻子的武将吗!”
关若飞啐了一口,拍了拍陆望的肩膀,说道,“你这兄弟好没心肝!我骑着快马从边关日夜飞奔,马都累病了两匹,才赶上与你相会。你倒在这说风凉话!”陆望说道,“我又不会飞了去。进了城也见得着。”关若飞看着他,缓缓说道,“我们兄弟的情谊,还等得了进城再见吗!”陆望点头,握着他的手,若飞也重重地握着陆望的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看无言。
路旁的骏马仰头嘶叫,关若飞回过神来,爽朗地拍拍陆望的肩膀,说道,“你先上车,我骑马跟着。”陆望说道,“天气寒冷,一起上车吧。”关若飞笑着说,“我是武将,天天在马背上。让我坐车反而不习惯。何况今天是你回城,府里应该会有人来接你。若见我一起坐车而来,于你不便。”
陆望心里想道,若飞还是如从前一样忠厚体贴。于是说道,“那我们赶快些。在马上吹风,受了寒也不好。”关若飞点头,走向路旁,翻身上马。陆望也掀起车帘,坐进车内。车夫来福一扬鞭,小车向京都方向驶去。
在路上行驶了两个时辰,京都高大的城墙已经远远地露出了轮廓。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多是一些附近村镇的农民,为谋生计挑了一些土产到城里卖。有抱着老母鸡的,有挑着大白菜土豆的,有担着粪水出城的,有牵着孩子进城看热闹的。
陆望对车夫说,“来福叔,放慢些。别冲撞了这些路上的行人。”来福答应一声,收住马缰,让马儿慢慢的行。关若飞也喝住坐骑,与车并排而行。
行驶到城门处,尚书府的管家陆宽正站在一辆紫盖马车边,焦急等候。十几名陆府家仆打扮的壮汉站成一排,有的举着明国公府的执事路牌,有的拿着锣鼓器乐物事,守在马车旁。陆宽见着小车驶近了,连忙迎上前去。来福停住车,跳下马来,陆宽便一个箭步走向车厢旁,恭敬地弯腰行礼,说道,“老仆陆宽恭迎少爷回府。”
陆望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掀起车帘,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扶起陆宽,兀自望着他的脸。陆宽的脸上多了许多皱纹,眼神却是仍然温暖慈祥。陆望说道,“宽叔,你还是没怎么变。辛苦你了。”陆宽仔细端详着陆望的脸,眼睛湿润了,双手微微颤抖,轻声说道,“少爷长大了。老仆老了,托少爷的洪福,还能见着您。”
关若飞这时也下了吗,向陆宽拱拱手。陆宽回礼,说道,“关公子有心了。老仆替少爷谢过了。”关若飞诚恳地说,“宽叔,你再这么老仆老仆的,我可不理你了。我和小望自小情同兄弟,你就是我的宽叔。要不是这么多年你一直帮我和小望联络,我们兄弟又怎么能相聚呢!”
陆望也说道,“宽叔,你和若飞都是我的亲人,就别再拘礼了。你就别再自称什么老仆老仆,叫他若飞吧。”陆宽点点头,答应道,“也好,少爷有若飞这样的兄弟,我心里就宽心多了。”陆望笑道,“宽叔,心要宽,你这身子可不能一直宽下去了。肉再多长写,走路可不方便。”
陆宽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对陆望说道,“韦朝云姑娘还在凉州,我已经派人给她送信了。”陆望眼中闪现出一抹黯然的神色,说道,“她。。。”关若飞忙说,“还没有许婆家呢,三年前回凉州伺候韦夫人了。”陆望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低头看着路边的积雪。
陆宽忙说,“仪仗执事都备好了,少爷上府里的马车吧。”陆望看着那带有家徽的豪华紫盖马车,旁边一溜鼓仗器乐执事,心中冷笑,说道,“这府里的派头还是舍不得扔掉。”
陆宽有些尴尬,连忙解释说,“这也是皇帝规定的公卿礼仪,入城要备齐执事的,不然就是失礼,弄不好要被那些多嘴的御史弹劾。”关若飞劝道,“小望,入乡随俗。虽然你在山里待惯了,不耐烦这些,可是尚书大人身为臣子,又是公卿,这些规矩还是不得不守的。”陆望说道,“也罢,就由他吧。”
旁边候着的家丁连忙掀开车帘,陆望正要上车,忽然城门口一阵喧嚣。十几名一身劲装的公差骑马从远处而飞奔而来,为首的手执“诚敬公”的路牌,旁边几人也分别拿着仪仗执事,后面跟着一辆紫盖马车,显然来者身份显赫,气焰熏人。
陆望心想,离开十年,何时朝中又有了一个“诚敬公”了?他不愿生事,便让家丁让开道路,把马车避向一旁。
此时,一匹火红的骏马也从官道上踏雪而来,并不避让那豪华车队,径直越过马车的十几名先导随从,往城门飞驰而来。关若飞惊呼道,“火雷!天下名驹!”
一名领头模样的壮汉见赤焰一马当先,越过了自己的马队和马车,便夹住马腹,狠狠扬鞭抽向坐骑,转头向赤焰冲了过去。火雷受了惊,突然止住,两蹄扬起,长长嘶鸣一声,踏得雪花飞溅,激起一堆乱琼碎玉。那马上之人显然马技娴熟,牢牢抓住缰绳,口里长啸一声“吁”,抚着火雷的鬃毛,轻轻安抚。
从紫盖马车上走下一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朝火雷的主人大喝一声,“大胆狂奴!”陆望定睛一看,不禁失声,“崔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