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辽东辖内的沿边城堡、大小村庄都洋溢着新年的气氛,这辽东百姓也依旧如往年一样,走亲访友、彻夜欢宴。这古老的习俗如今在辽事屡屡败坏的年景里,更带着几分冲喜的意味。越是担忧,这酒宴上喝得便愈是畅快,酩町大醉之余,那梦里多少有些太平盛世的景象。
辽阳城内,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在接受麾下文武官员的例行问候之后,独自躲在后院里,就着几个小菜,对影自斟。跟随多年的亲随何丹旭倒是想在一旁侯着,却被支了出去,只得在隔壁房内支着耳朵,留神听着,只能袁大人一声召唤,便能就近前去伺候。
袁大人的心思,何丹旭十分清楚,自上任以来,这班集聚在辽阳、沈阳一带的武官兵丁,可没少让袁大人费心劳神。这最初依着满朝大臣们意思部署下春季攻略,倒是雷厉风行,一如所愿。剩下的催粮催饷,袁大人算是熟门熟路,算计得清楚,但这到了正月,眼看着就得发兵攻打建奴,袁大人却不清楚到底该几时出兵合适。
这辽东经略,便是辽东第一人,袁大人又怎么拉得下文官的脸面去征询武官们的意见?辽阳城里倒是还有个辽东巡按张铨,但这巡按,找人麻烦是专职,这等军机大事,还不如袁应泰本人至少还经手过一阵子军事。想想熊廷弼在辽东一拖数月,这朝廷上便将战鼓擂得震天的响,未必也会步熊廷弼的后尘?这当然不是袁应泰所希望的。
按说等辽东冰雪消融,便该发兵进袭,那么几乎与杨镐选择的时间一样,二月誓师,三月初出兵。但到了三月初,这谁在前,谁居中,谁断后,又是费神的事。袁应泰原想按着最初的部署,这军令一下,便自沈阳、虎皮驿、奉集堡,以及瑷阳清河三面齐头并进,夹击抚顺,十几万大军单攻一个抚顺,该是没有问题。可就算袁大人不熟兵事,也知道那建奴努尔哈赤不会坐视不理,若是拥兵十万前来决战,又该当如何?
平心而论,袁大人不畏建奴,也不畏身涉险境,以身殉国的打算,也是有的。可这非一身之生死,而是关切到整个辽东的存亡。再来一次兵败如山,辽东可真的无法收拾了。杨镐兴兵,已经徒耗国帑,这一次集兵十八万,更是耗资数百万,倘若一旦溃败,朝廷又如何能耗得起这般消耗?
这么一想,这与努尔哈赤决战的胜算,可就没剩下多少,进而,想要留一部分官兵驻守沈阳、辽阳的念头便占了上风。可那建奴八旗兵马,动辄数万,来去如风,就算将全部辽东聚集的兵力都用上,也不一定能一战而胜,如此再分兵防守,那抚顺一战的结果,可就难说的紧了,除非......
这新年里,袁大人便这么左一杯右一杯地饮着,醉眼朦胧之际,苏翎的身影仿佛便在桌边出现。
袁大人伸手一指,喃喃地说道:“你可要......”
就在同一时辰,新任镇江参将苏翎,也在宽甸堡里大碗喝着果酒。不过,苏翎没有自斟自饮的嗜好,在他的面前,是几位身穿铠甲的武官,都是曾与苏翎一起出生入死的汉子。
因事务繁忙,这些兄弟并未在除夕之夜聚集,实际上除了正月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里,千山堡境内百姓与辽东它处的人一样欢度佳节,其余的时间,都仍然在忙碌着各自名下的军需额度。这数万人齐动手,赶着赚取新年里头一笔酬劳。此时千山堡辖内的百姓已不再为粮食发愁,而胡显成相应地改变了策略,白银与铜钱的流通,使得千山堡与外界日趋融为一体。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核实了苏翎所说救回朝鲜元帅姜弘立、金景瑞之后,不等朝廷回应,便将久久拖欠的军饷如实拨付。这袁大人虽答应给予粮饷、器械,但一直将银子握在手里,倒是粮食、器械没那么小气。如今这一大方起来,一气便拨付给苏翎四个月的饷银。按每兵每月一两五钱核算,四个月六两,苏翎的一万人马便是六万,再加上冯伯灵的一万人,总计一十二万两白银。如今袁大人手里,不缺银子,也不缺粮草器械,缺的,怕是那么几分必胜的心思。
这笔巨额银子由振武营的三千新兵日夜兼程运抵镇江堡,苏翎一声令下,给冯伯灵留下三千水兵两月饷银,振武营也留下两月的,其余近十万两全数运往宽甸堡。另外,胡德昌今年年底盘总一算,四处收刮的银子,算下来归苏翎的这部分,也有十万的净数,这笔款子也几乎同时运抵宽甸堡。
值得一说的是,关于胡德昌的帐,苏翎依旧没办法掌握,连赵毅成在暗中隐秘地试了几种办法之后,最终也只能告诉苏翎,这帐,毫无可能清查。商人的算盘,自有一套路数,即便是苏翎有着众位兄弟屡屡惊奇的想法,却也拿这“商”字、“账”字,写不出工整的样子来。估计胡德昌、严寿、傅升三人的身家,不会少于十万,手下指挥的人手,早有数千之多,这算在苏翎麾下,也是一只奇兵。只要胡德昌一直保证苏翎所需,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
苏翎见饷银运到,便召集各营主官齐聚宽甸堡,一是领取各营军饷,二来,这新年的酒,也可补上一顿。
郝老六、秦瞎子、胡显成、胡秋青、余彦泽、冯伯灵、曹正雄及其副手薛水彭,还有火器四营的汤南凯,此人也是随苏翎做夜不收时的兄弟,不过,汤南凯一向不多言,连杀人时都不出一声,一直默默无闻地跟随苏翎,但也被苏翎推上火器四营的主官位置。这些主官纷纷聚集宽甸堡,每人都带有数十骑的护卫,将宽甸堡外黑甲骑兵营中空余的帐篷住得满满登登。
这些人再加上赵毅成、苏翎刚好十一人,这次秦瞎子没有带来野味,便也没再如往常围炉。酒宴是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个大碗,果酒的味道,令人想起白沙沟的那些日子。
酒过三巡,叙过一些闲话,也就着胡显成的儿子说了些趣事,这谈话便渐渐进入正题。这些人如今都管辖着数千人众,即便当初也是一个小兵,久而久之,自成将风。
苏翎瞧着这些兄弟,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才问了第一个问题。
“各营,军纪如何?”
“大哥,”郝老六最先回答,“你放心,都按军规行事。”
其余几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只有余彦泽最后说道:“大哥,我在振武营斩了十人,便也都懂规矩了。”
冯伯灵没有接话,他实际上只掌管着镇江水师的三千人,大部分是水手,谈不上军纪问题,另外的三千新兵,已经算是辎重营,给饭吃便肯干活,更别说还有饷银,自然不会添乱。
苏翎略感放心,便转而问胡显成:“军需准备的如何?”
胡显成将面前的酒碗推了推,略略回忆了一下数目,说道:“原定的粮草数已全部备足。另外,今冬赶制的独轮车、大车下个月便可如数完工,每营可以提供四百辆。藤牌、木盾每营可供五千付,长枪每营一千杆,投石车每营二百部。还有短弩可供三千部,弩箭九万支;弓三千付,箭六万支。都在下月初齐备。”
“火yao呢?”苏翎再问。
“以往留存加上最近拨付给我们的,只多不少。”胡显成说。
郝老六插言道:“大哥,按我们的打法,以往缴获的便足够了。”
苏翎点点头,赞同郝老六的说法。刘綎以及朝鲜军队的打法,苏翎等人十分清楚,对火器的使用自然会做一番调整,面对努尔哈赤的八旗这个固定的对手,在各营虽然添加不少火器火炮,但不会如明军那般作为主要兵器使用。缴获的火yao因得到妥善保存,至今依旧能够供给各营所需。
“这么说,各营都可一战了?”
“是。”各位主官几乎同时答道。
郝老六更是急迫,接着说道:“大哥,这营中整训了这么久,都憋得很了。这兵再练得多,也不如一战的效果好。”
苏翎向众人逐一看去,各人的神情虽没有郝老六那般夸张,却显然都是跃跃欲试。麾下数千精壮兵将,目标又十分明确,整训日久,这不想打的倒是奇怪了。
“很快就会有消息。”苏翎望向赵毅成,说:“你说说最近的情形。”
赵毅成不慌不忙地说道:“辽阳传来的消息有两条:第一,总兵官李光荣等向袁应泰禀报,说努尔哈赤正日夜打造钩梯、备置车营,储备糗粮,准备进犯辽沈;第二个是胡秋青手下的蒙古人传回的,说蒙古煖兔部下的哈喇等四个人往萨尔浒城贩马,回来后说努尔哈赤将于闰二月进攻沈阳城,且蒙古喀尔喀部已经调各营兵在辽河一带集中。”
“蒙古人这么快?”郝老六问道。这消息是才接到,其余各营还未得到通报。
“嗯,这比我们想的要好。”苏翎说道,“喀什克图想劫回宰赛,大概还是对我们没什么把握,想自己动手了。”
“那正好。”郝老六说道,“这样便不必管宰赛是死是活了。”
“不,”苏翎立即接口道,“这宰赛最好落到我们手里。”
郝老六住口不说,这原定的便是如此,适才不过随口,倒并非改变原计。
“到今天为止,袁应泰也未明确出兵时日,看来不等辽东出兵,努尔哈赤便要先动手了。”苏翎说道。
“我们呢?”这回是胡秋青发问,蒙古人的动静,可全由胡秋青负责联络,只等消息明确,便要再赴蒙古一行。
随着这一问,所有的人都望向苏翎,等待命令。
“努尔哈赤若要打沈阳,先得攻打奉集堡、虎皮驿。”苏翎说道,“只等这两地传来消息,各营便立时备战,随时听令行进。”
“是。”主官们答道。
说道这里,正事便算商议妥当,接下来说的,便无关大局。
果酒虽淡,喝多了却也会醉的,不过众人都很节制,碗倒是满的,可顶多略略一抿,算是有个意思。
“大哥,”一直沉默寡言的汤南凯忽然说道,“你以往讲的那个驱虎吞狼的故事.....”
这少言之人,开口必然惊人,众人一时都静下来,听汤南凯会说些什么。
“怎么?”苏翎注视着汤南凯。
“大哥的这番布置,是不是也是驱虎吞狼?”
苏翎略微一惊,这汤南凯可是想得很深,这话说的意思可要在几步棋之后,当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苏翎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汤南凯的问题,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说了另一番话。
“还记得当初我跟你们讲的南洋的事么?”这话自然勾起众人的回忆,那个围炉夜话的场景,曾带来多么新奇的想象。
“要想龙游大海......”苏翎说得很慢,将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便得先收拾辽东这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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