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得啊”,宋知熹欢喜地早早睁了眼,掐着时辰,就等着盘锦进来撂帘子。
总不能显得太反常了,今日的事很重要。
伴着茶隔碰撞声,盘锦招呼着几个丫鬟进来收拾整饬。
待进了里间,对着正在铺席子摆碟盘的那边,她腾出手往下压了压,几个穿鹅黄色褙子的丫鬟会了意,眨巴着眼也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众丫鬟都是打心底里佩服盘锦,叫姑娘起床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一考耐力,二考韧劲,盘锦可是变着法儿作弄,唱个曲儿都能唱出花儿来,照她传授的经验就是:把人腻歪醒就得了。
早起的就是见不得睡懒觉的。
可这贪睡的毛病要是带进了婆家,先不管姑爷会是什么态度,指不定就不受公婆待见了,为了给姑娘谋得未来美好的婚后生活,这重任还是得她盘锦才担得起。
看着小丫鬟们坚定鼓励的眼神,盘锦心里萌生出一种统一目标统一战线的激动感。
一步迈进碧纱橱,素手挽起半垂的阁帘,喉咙里正酝酿着时兴的曲子……
“我的好盘锦你可算来了。”
惊愕的表情就像骨鲠在喉,盘锦旋即回过神来,“姑、姑娘你,你这几天精神足得很啊。”
宋知熹趿了鞋,“对啊,这不是听你们的那套说辞么。”
“姑娘,我们可没瞎说,那些个夫人请早安,可都是早得很呐。”丫鬟们打趣道。
“嗯是,今日就很神清气爽,我就是平日里累的时候入睡得快,早起什么的是不成问题的。”
宋知熹穿着中衣托着腮,扯着盘锦转了一圈,牵唇而笑。
杏色褙子内搭缠纱高腰裙,利落简单,还颇为养眼。
然而在别人眼里,这分明就是诈笑。
盘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家姑娘以前每次带她出去招摇撞骗,招惹男男女女的时候啊,就是这幅像有了什么邪门主意的表情。
宋知熹向外摆摆手,屋里除了两人瞬间清了空,啪嗒一声关门略显几分急促。
“盘锦,衣服脱了。”
一脸懵圈后,面前的人紧咬下唇桃面娇羞,好一顿才吱声,“姑娘~奴婢不从……”
宋知熹轻笑着伸出手指弹了盘锦脑袋,语气宠溺:“从什么从,劝你从良么?我是叫你把衣服换给我。”
“啊?姑娘你又要出去招摇了吗?那、咱不是早先就准备好了装束吗。”
宋知熹微微摇头道:“太……太繁琐太显眼太辣眼睛。”
盘锦不解。
“不、不是,咱有男装呀。”
“嘁,你同我说实话,就我这天生的女相脸,穿男装是不是更扎眼了,出去......”宋知熹嗔怪地瞥了一眼,“能骗谁呢?”
盘锦回忆了一下,是了,想着每次和姑娘扮男装出去办事,那些个街头糙汉瞧着就摩搓着嘴唇和下巴,净盯着姑娘的身板瞧,这么一想她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放心好了,今个儿就你当大小姐,来,再好好补个觉啊,哎哟真是辛苦你了......”
在系好腰肢上那条原配的宝红色丝绦后,宋知熹学着盘锦的样子,低束了发髻,固定好后又编绞出两条绕耳的发辫,再别上一支黄澄澄的八宝莹簪,晶亮的眸子微闪,活脱一个俏生生的丫鬟。
盘锦拍着胸脯暗叹幸好,幸好是当小主子的命,不然去了别家府上当丫头,一不留神就被捞进房里指不定就成了哪个哥儿的通房。
然而再娇俏的模样,她家小姐无论是在气质气度或是气场这里,还是拿捏得死死的。
崔管家从门房处走到前院,掂了掂宽袖,就觉得刚刚那队路过的丫头里有个扎眼的身影,看着就觉得眼熟。
罢了罢了,再多瞧上两眼指不定又被自家婆娘嫌弃还误会。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穹苍之下安定兴盛。自然与人间烟火的和谐交融,是上天造就的最好的艺品,最慷慨的馈赠。
穿过几道牌坊就是朱雀街了。
香榭台这边的红姐儿不比城东销金窟的那些个,唱曲跳舞摆的都是清新高雅的风范,自视甚高,若是说个皮肉生意还会惹恼人家,小心剥了衣服就被人轰出去。
牌道口被几辆推车占了大半个地方,此时正在卸货,老伙计向过路的人赔着笑,“初来京城,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铜锣在后头几个壮年人的背脊上因那大幅度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那为首的大汉拎着行李与箱箧,满眼是奋发的新奇。
打拼者,挫败者,风生水起抑或是惨淡经营,在这京都,从来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宋知熹笑笑,在店口为了招揽而设的茶铺边,随意捻了一棵茶胚嗅了嗅,逗留片刻后就穿过了小巷。
穿过金拱门,干道边上停了好些个贵人的轿辇,那附近城隍庙门口又新张贴了好多告示,待官家人一撤,百姓们一窝蜂堵了上去就要围观。
跨过一道宽台的石阶,站在拱石路台上,宋知熹才好说歹说扶了桥石,明晃晃地跨了出来,扬起脑袋放眼环望,顺手正儿八经地拍了拍裙腰。
这边茶铺林立,行道边栽着几棵柳树傍景,宋知熹走进茶尞用指骨扣了一个木桌,抓了人家盘里几颗花生,旋即转了裙摆踱步上了底商二楼。
那桌的客人眉目舒展,靠着一楼柜台打了个响指呼:“不用招呼了。”
他朝着着刚过去的女子身影努努嘴,掌柜的顿时笑露一口大白牙,答应道,“好嘞,安排着!”
......
“胖蕉,你再不回来啊,京城里那些个百晓生可就要倒闭了。”宋知熹打趣道。
胖蕉本名庞焦,“胖蕉”二字只是四海商行里的代号,四海商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主办消息经营,精探按照位阶分部任职,搜罗整理汇总各地社会各阶层的活动信息,上传下达,归档上呈,层层相通。
这京城,就是以这少年为掌事,管理部署京城内的各个精探。明明正好青葱的年纪,因为骨架子大略显得微胖福态,倒也更彰显出他的少年气息。
然而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少年心思老成,心里精明灵光得很。
“怎么,二世祖,没有我的辅佐,是不是端起架子招惹人的时候没了底气?”
“打住打住,莫要再叫我二世祖了,若是连你也喊了,那我宋知熹的名声可真要被带臭了。”
街头叫喝声突起,宋知熹一个不防就呛了口水,挽起袖子就要拍胸腔稳住。
“这么快......就害喜了?”
在对座人一阵惊讶声中,宋知熹不明所以,“什么?”
“哎,那事儿果真成了?”不着急回答,胖蕉凑近挤了挤眼角,“哈,那些本好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找了关系,软磨硬泡才从我青阳郡的同僚那儿抢来的,诶,我这劳苦功高的,到时候,给小弟我赏杯喜酒喝?”
宋知熹脑海里忙不迭闪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连忙抄起木筷敲了眼前人的脑袋,“小小年纪净是些歪主意,你那督主也不晓得管教管教。”
想起自己那档子事儿,说实话她并无羞恼之意,不用太放在心上。说多了也就是窈窕君子,心向往之罢了,好感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啊,加上面对那种对味的长相,当时她会不计后果,想着把自己后半生都交托了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被人丢出来的样子,着实难看了些。
胖蕉收敛了嬉笑,“嘿嘿,你果然看了,不过,我们商行人才济济,像我这种下派地方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哪有闲工夫管我,你也别瞎想。”
宋知熹了然,其实什么事什么个道理,善恶正邪轻重缓急,他心里明白得很。
“不过既是京城,也给我多管派了些人手。”
“但……我还是得和你确认一下,你这么无底线地帮我,会不会坏了你上头的规矩?”宋知熹心生隐忧。
“这你就不懂了吧,干咱们这行的只要是涉及结交处事,上头不会管的,说到底你怎么交际和谁处的好,都是得来消息资源的途径,上头只管成果,不管我们的方法门路。”
“机遇这种事儿,可遇不可求,要是真秉持着尽量不得罪人的原则办事,顶多混个脸熟,太清浅也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胖蕉定定地看着宋知熹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在京城这个地界的消息资源我能管,前提是不涉及皇室的秘辛,因为这些只有上头知道。”
“还有,出了这个地界我就没有话语权了,各地办事都是分开的,各有各的规矩,别处的同行我也不熟,除非瞧得上我的人情,否则按规矩也是透露不得的。”
“虽然我对你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但我能耐不大也只是多知道些,真正遇上事我是插不上手的。”
“所以,你可要悠着点。”胖蕉说完嗓子都快冒烟了,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
宋知熹颔首,看着面前真真实实的人感觉踏实又欢喜,不愉快的事情尽数抛至脑后,就连唠叨也听得十分开心。
她在随父母定居京城前,便与他当了几年走街串巷的伙伴,虽然是份打小的交情,但她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占的便宜可真不是一星半点。
“半年多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算又看见你了。”宋知熹一脸慨叹,不仅有那么一个名气赫赫的庞大组织护佑,在江湖上也喊得上名号,能结识此人,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想当个小透明都难啊。
就是时常出人意料、倒打一耙,不按事先说好的约定做事,整出个幺蛾子或是小插曲,让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和他对着干。
在这一点上,作为盟友的宋知熹可谓是常有切身体会。她也没少被他作弄,就比如这劳什子画本子,把她也一起带偏了。
不过……
她笑靥如花。
有时候,脸皮这种东西,悄咪咪地还是可以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