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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庙堂之谋(四)

  姚州虽然经过连续一月的重筑,城墙已然恢复旧观,而应李佑要求,进一步的增厚及加高工程也在准备之中,只是因为屠戮太重,城内除了修墙的民夫外,却无一兵一卒,唐军大部均驻城外,便是返城的百姓及过往客商也被安排在东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

  这一切安排只为防止疫病流行,南国之地不比中原,其多为林地山泽,本来就瘴疬遍布,战后姚州一地城内城外,尸积如山,蚊蝇肆虐,若非李佑生怕南诏联合吐蕃,孤注一掷,去而复返,便是连大军也不敢在此长驻。

  中军大营里,剑南节度使李佑正在同其手下,成都兵马使马重国商议南诏之事。

  马重国因见李佑最终还是放了那罗日升和剩下的两千南诏降兵,不禁有些忿忿,便问道:“殿下为何要放了这帮禽兽之徒?这些人视我大唐百姓如草芥,若不加严惩,只恐将来贼心不改,继续图谋我国啊。”

  其实这一问也是代表了军中诸将,须知现下姚嶲一线已经集结唐军近四万人,这是全部剑南诸军的精华,也是唐廷经营西南的本钱。以如此强势威压南诏,却既不出兵,又纵虏归国。这般做法,却着实令一帮摩拳擦掌的边将们大感疑惑。

  李佑早知他必会有此疑问,当下笑道:“南诏虽非大国,但初治之下,士民凶悍,又不习礼法,且南蛮之地,瘴疟遍及,若非有万全之策,则不可轻易涉险。否则你我身死事小,祸及朝廷柱石则就算万死亦难辞其咎。”

  听他这般说道,马重国却是愈加不解起来,他知李佑最恨部下唯唯诺诺,不懂装懂,于是又问道:“殿下此言,莫非已经有了攻灭其国的妙策?”究竟是武人心性,一说到征战攻伐便即兴奋起来。

  却见李佑微微一笑,转而肃然道:“万全之计谈不上,但离间对方,使之生乱,同时以边贸之利,诱其臣民,实乃是平定此地的关键。”

  马重国并非傻子,听他剖析的明白,当下便醒悟道:“末将明白了,殿下放那罗日升回去,只为离间他兄弟二人。想那阁罗凤临阵陷他堂弟于绝境,这次罗日升得以生还,自然要和他大打出手,这样我等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只是李佑却摇头道:“非也,先不说阁罗凤贵为王子已久,势力盘根错节,不易对付。便是那罗日升也并非如外表那般愚不可及。何况我用假信离间二人也非如何高明。之所以放他及那二千降卒回去,所为不过两点。”

  他见对方凝神倾听,有想及日后要依仗马重国在蜀地经营,当下便细细解释道:“一则,阁罗凤与罗日升是堂兄弟,南诏如今既奉蒙舍一沼为正统,则按着部落传统,王室中人均有继位之权,罗日升之父皮部罗当年让出王位,不过是他自己不想做王罢了。现在罗日升既知阁罗凤有意剪除自己,即便碍于其势大,暗中自也会谋划相应对策。只要二人不睦,我大唐便有机可趁,一旦有事,便打着支持一方的旗号,挥军直入,彼时凭我大唐军威,自当所向披靡,彻底绝此后患。其二,乃是为了争取时间,防备吐蕃。须知道,大唐,南诏和吐蕃三者乃是互相依靠和彼此敌对的关系。若非南诏长期在南疆牵制吐蕃,你当蜀中会有如今这般繁华么?因此对这南诏,非但不能灭其国,还要加以扶植,只是断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放任自为。所立新王,必须经我大唐首肯,然后积数年之功,以货易之利收其民心,如此一来,方能定下大局。”

  马重国耳听这原由竟然如此复杂,心下大叹。只是他若知道后世有国近二百,各国关系之繁,更需专门人才派遣外交,那时却不知又当作何感慨了。

  但他虽然不耐这等权术纷争,听得却甚是仔细,因见李佑并未详细提及吐蕃,于是又道:“殿下之计令末将佩服之至,只是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对付吐蕃,毕竟此国乃是我大唐夙敌啊。”

  李佑见他虽是战将,但事关社稷,倒也是专注非常,心下不由大慰,于是当即分析的道:“你可知我大唐与那吐蕃大小几十战,虽然胜多败少,为何如今仍是守势。只有那安西一镇屡次压制吐蕃,而陇右一地拥兵七万,也不过以千里烽燧示警,结合边堡抗敌,虽止敌于境外,但想有尺寸之功,却也是难如登天。其中关键只在二字,地势!吐蕃长期居高临下,终致我大唐仰攻不力。从太宗初立的土谷浑之战到前时的联合小勃律进犯安西四镇,从来都是吐蕃掌握主动,地利一道实是至关重要。”

  其实,唐朝将军们或者并不能如学过地理的李佑那般,把握整个地区的地势条件。但有唐一代,兵家数出,至于大将之才更是不计其数,自然也有人指出吐蕃所以获胜,同其占据地利之便实不可分。只是他们虽然也注意到这一制胜之道,却苦于吐蕃本就发源于高地,而且关键在于无从迂回。唐廷之所以扶植南诏,除了遏制吐蕃扩张之外,也不是没有想过以此为跳板,就如当年进击突厥一样,千里突击,直捣敌人心腹之地。但起初南诏不强,保护自己尚自不足,更遑论供唐军假道击敌。此后,待到南诏势大,却又不甘听命于唐廷,如此一来,唐军若要千里跃进,更是想也休想。

  马重国本是边将出身,听到这边患之事,自然格外兴奋。而且听李佑所言,竟似要对付吐蕃一般,不由向他道:“殿下之意,莫不是要攻打那吐蕃?”他嘴上虽然这般说法,但心中却是不信。先不说如今形势乃是以陇右一镇为攻略吐蕃的主力,纵然要队其用兵,也轮不到这剑南道。更何况,如今姚州新破,南疆不稳,这剑南精兵理应用于防备或者进讨南诏才是,又哪里多余之军征讨吐蕃呢。

  却见李佑竟不答他,只是含笑从怀中取出一张锦帛来,对着马重国道:“呵呵,你先看看这个。稍后去把那天威军校尉李常庆和录事参军姚成忠二人叫来,我有话与他们说,你也同他们结识一番,以利今后共谋大事。我自要去准备进京述职之事,这边就托你妥善安排了。”说着,便起身朝外走去,只随手将那卷锦帛扔给了一脸讶异的马重国。

  的确,正一心等着答复的马重国如何料到李佑说走就走,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他将手中帛卷展开,却见是一封南诏王子阁罗凤的悔过请罪书。联想到李佑所说的虚以待机,马重国不禁有些明白起来,对这瑞王的机心不由愈加佩服。

  他们自然不知,就在此时,太和城中南诏清平官,东郡公皮部罗府邸里也是灯火通明,一副不眠不休的样子。

  却听那罗日升咬牙道:“父亲,并不是我要造反,只是王子逼人太甚。他早看我父子二人不顺,想要除了我们。这次姚州城下,故意陷我于敌阵而不相救,就是明证。还请父亲早作定夺。”

  他满以为这番话即使不能让其父立下决心,也定能促其思虑一番,却不料那皮部罗听他所言之后,竟是大怒,起手便给了罗日升一个巴掌,并骂道:“你个畜生,不知好好统兵打仗,却去怪责王子殿下,还说出这般悖逆之言,我若不是你父亲,早把你送入法司查办了。记住,你我决不可对南诏生出二心。否则,纵然是你,我也要大义灭亲!”

  这番话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直把个罗日升惊的站起身来。他见父亲发怒,积威之下,难免惶恐,于是便解释道:“父亲息怒,我又不曾说过要背叛南诏,其实这是…”话到此处,想着其父忠心耿耿几十年,或许永远打他不动了。因联想到自己小命要紧,罗日升便道:“也罢,父亲既然不信孩儿所言,我还是速回拓东的好,免得留在此处迟早为王子所害。”言毕,竟头也不抬地朝屋外走去。

  而此时,南诏王宫内,一老一少也在深思熟虑。只听站的的阁罗凤道:“父王,今次进击姚州,若非拓东节度罗日升不听劝阻,强自出击,我军早已凯旋。哪用得着如今这般要看人脸色行事。”说着,竟然恨恨不已起来。

  南诏王皮逻阁听儿子这般说道,不由大怒,但终归念着是自己嫡亲侄子,何况,他哥哥皮部罗当年为他争取王位连自己的继承权都放弃了,自己也不好作绝,于是便安抚阁罗凤道:“罢了,终究是你弟弟,你就放过他这一回,过几日削了他官职便是。”

  却听阁罗凤恭敬道:“父王放心,些许小事,儿臣自领会得。便是那大唐国,儿臣也遣使上表称罪了,李节度那里也打点了许多。何况,若是唐人真的逼我过甚,父王自可遣人向吐蕃求援,依目前而言,吐蕃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就是天可汗亲至,也不能奈我如何。”

  皮逻阁听他所说,不禁心下大定。对于向谁称臣,似乎并不在父子二人考虑之中。反正二强相争,依照南诏实力,定要靠向其中一方,至于究竟是唐国还是吐蕃,就要以其势而论了。

  吐蕃还是唐国,阁罗凤心中也是犹豫不定。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起:要是两国打上一仗,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