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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不共戴天(二)

  嘈杂声中,小赖朦朦胧胧地苏醒过来,伸手一摸,脑门上腻的发滑,当他正挣扎着缓缓推开压在身上的木头时,却听见战鼓声起,心中一急,头脑巨痛,登时便又晕了过去。

  远处隆隆的马蹄声如雷般砸在纷乱的原野上,几乎在同一时刻,如今平卢军中两营最精锐的铁骑悉数出动,如同狂风一般卷向那些零散结阵,企图护卫主帐的乌罗护人,自战场正面形成锥形攻势的是松漠军使阿史那承庆亲自率领的青狼营,在他右翼呈扇形自东而西进击的是麾下的黑豹营,两股洪流汇聚之处便是那乌罗护部大头领浑素的主帐。

  近了,近了,眼前的敌人脸上惊惶失措的表情已经清晰可见,阿史那承庆突地大吼一声,紧接着原本已经伸出的马槊又前进几尺,直到“噗”的一声直刺入当面之敌的胸部,贯注了马匹巨大的冲力的丈八长的马槊直把对方刺了个透明窟窿,阿史那承庆犹自不尽性,禀着强大惯性,他凝力于臂,一下就把眼前那个二十来岁的小兵高高挑起,又狂甩出去。他部下见主将如此神勇,而敌人又是这等不堪,一个个兴奋的紧随其后,杀入敌阵,如同一群恶狼闯入了羊群之中。

  只一会儿工夫,原本还人头攒集的地方,只剩下了遍地的尸体,已经成功会师的两营骑兵,更是所向披靡,来往驰骋直如入无人之境。阿史那承庆舍了那枝一连穿着两人的马槊,拔出腰间的突厥弯刀,再次大砍大杀起来,待再奔了百步,看见敌营主帐就在眼前,当即侧头大吼道:“哪个去给我把浑素老儿的帐篷给掀了?”立时便有身边的一名亲卫应声道:“末将愿往。”

  当下,两股百多人的骑兵自左右分开,旋风而去,拣的却是那主帐左右人少的路。

  只一盏茶的时间,两队人马就杀到了那大帐边上,只见为首四人同时掷出带尖钩的铁链,不约而同地搭在了帐篷四边的支架上,而后奔来的数骑忙挥刀砍断了帐篷勾住地面的绳索。顷刻间,一顶庞大无比的皮帐就此被整个儿掀了开去,因为绳索脱落,内中支架的几根横木也纷纷掉落,只留下几根木桩仍孤零零地立在周围,一时间说不出的滑稽诡异。

  耳听的“哗啦啦”的巨响,阿史那承庆知道手下已然得手,转身大喝道:“敌人已败,儿郎们随我来。”当先拔马向敌丛中杀去,跟在他身边的是一大帮亲卫,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汹涌的铁甲洪流。

  看见不远处阿史那承庆的将旗已然切入敌人心腹,而敌军主将的大帐也已经被掀去,李怀仙知道,不用一柱香的工夫,那青狼,黑豹两营就会破阵再杀回来。于是他大手一挥,喝道:“擂鼓,静塞军全军出动。”

  霎时间,原本已经整齐列队的步兵阵列之后,数十面鹿皮大鼓,“咚咚”地响起来,鼓声中,呈鱼鳞阵势的步兵们从容不迫地抬步走向敌阵,长枪手居前,身后是刀盾手,最后则是少量弓弩手。

  就在步军与外围敌人已经展开接战之时,阿史那承庆的骑兵也开始了反冲击。其实,战斗至此,不论是谁,当可看出乌罗护人已经溃不成军,之所以抵抗仍烈,只因为他们敬重的大头领浑素还在,而面对凶狠残忍的敌人,继续抵抗也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在唐军长枪的攒刺下,再加上时不时飞来的冷箭,外围的乌罗护人很快被一扫而光,骑着战马,四处监视部队情况的李怀仙见此情景,大声传令道:“命众军变阵,刀盾手排前,全军进击。”这时身边的传令兵立刻猛打马鞭,一时间战场上鸣锣,号角声齐响,中间还夹杂着各色挥动的小旗。

  此时回冲之中的唐军的马队也准备开始变阵,只是突然间一名亲卫指着左前方晃动的人群向阿史那承庆道:“将军,浑素要逃啦。”闻听此言,阿史那承庆心中一惊,可不能放过了这家伙,否则大帅那里如何交代,更何况斩杀浑素乃是此战首功,这等便宜叫自己如何能放过?当下也不令变阵,只喝令道:“全军转左,绝不可放过浑素。”一时间马蹄纷扬,整个唐军骑兵重新汇集起来,如一条大蛇,熟练地完成转向,直望着浑素那身白甲杀去。

  眼见原本应该返回与自己进行合击的骑兵居然往东杀去,心下疑惑的李怀仙往东一眺望,立时便知道了其中的玄虚,只是他知道安禄山对这阿史那承庆素来信任有加,此番让此人独领两营骑兵便是明证,但他平素就心机深沉,当此大战之际,更不肯说出这心底所想,看着眼前已经抵抗渐微的敌军,挥手招过亲兵,只淡淡令道:“传令下去,令众军喊话,凡弃械投降者不杀。”

  当天近五更,东方破晓之时,整个战场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已经不闻厮杀之声,有的只是士兵的喝骂声和妇女老孺的哭泣声,当然其中也不乏伤者的呻吟。

  张铁柱手上拎着两个脑袋,此时的他已经不象刚上战场时的那般紧张,一场大战之后,原本的新兵已然成了一个斩首两级的老兵了,其中还不计乱军之中胡乱砍死的敌人。走了两步,他来到王永顺的身边,因见火长腰间挂满了圆圆的东西,心下好奇,也不打招呼,上前一瞧,却发现居然是一圈脑袋,登时吓的连退三步。他却不知道真正的老兵对此习以为常,试想一个人不过两只手,人杀的多了,哪里够拿,而当兵的拿赏银凭的就是杀敌的数目,于是脑袋割的多了,自然就想到挂在了腰带上,如此既方便,又能显功,当然这自不是才打了一仗的张铁柱能够想到的。

  转身一见他的模样,王永顺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王永顺也没多说什么,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道:“柱子,按上头的命令,去把那些老弱集中起来。”张铁柱听他说话,却是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忙应声道:“是,王叔。”说罢,便一溜烟地跑去,手中的脑袋也跟着不住晃动,留下身后一连串老兵的嘲笑。

  这一切自然不会影响到身为平卢节度使和此次“平叛”大帅的安禄山,他得意地望着脚下的战场,不由心里高兴万分,一挥手,喝道:“把人都给我带上来。”

  不一会儿,几名五大三粗的牙兵押着几个满面血污的人走上这小土丘来,看着眼前一排“叛贼”,安禄山得意地道:“哼,尔等逆贼,居然胆敢挑战我大唐天威,当真是活的不耐烦了,看看吧,这就是你们浑素老儿的脑袋。”说着,自有阿史那承庆手提着一人首级来到众人跟前,火光照耀下,不是浑素却是谁?!

  当下便有几个浑素的亲信族人失声痛哭起来,见此情景,安禄山愈发显得兴高采烈,却冷不防一口浓痰从对面激飞而来,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先是一愣,转而大怒道:“是谁,居然敢冒犯本帅。”闻听此言,对面一个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排众而出,大笑道:“安胖子,吐你的爷爷我就在这儿,哈哈。”

  安禄山定眼一看,此人便是浑素的大儿子巴海,今晚此人凭着蛮力倒也伤了不少手下军兵,当下狞笑道:“嘿嘿,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这蛮牛,好,果然了得。”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来人,给我将这蛮子五马分尸,看是他力大,还是我的军马厉害。”

  身边牙兵早就不耐,当下四五人便一拥而上,架了他走下山去,只留下一长串,诸如“安老贼,你不得好死,我操你奶奶之类”的喝骂。

  安禄山正自心头火起,却看见对面一青年正躲躲闪闪,显是害怕自己也将他如法炮制。他忽地心念一转,冲那人招手道:“呵呵,这不是乌罗护的二王子日青达吗,你父兄意图谋反,现已正法,以后这乌罗护大头领的位子就由你来坐,如何啊?”他转念间已想到今后掌控这乌罗护部落的计策,便是立个傀儡,自己则居幕后操纵。因此与日青达说话间倒也客气起来,居然还口称他是二王子,实则乌罗护尚不过一部落,虽然是室韦一族中的大部,却并未称王,自然也没什么王子可言。只是安禄山急切之下,胸中本来就无点墨,自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而身边的亲信就是知道的,也不会擅自打断他的话头。

  果然不出他所料,听了自己的话,那日青达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时便要跪将下来,只是被左右武士架着,不得动弹而已。

  安禄山见他如此,便脸现喜色,给那两名牙兵一使眼色,二人心下明白,当即姿势一松,任由日青达跪了下来,还听他口称:“多谢大帅不杀之恩,他…他日小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见他心急之下,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还要自逞英雄,说那等效忠之辞,再加上此人以部落贵人之尊,居然背叛自己族人,因此众将如今虽见他投向己方,也不禁心起鄙夷。

  安禄山心中此时与一众将领所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既然能将此人收入帐下,对于日后操纵乌罗护部大有助益。当下他便作出姿态,挥手道:“如此甚好,今后这乌罗护便由你做主吧。”他挥完手,却不见日青达起来,心下正自疑惑时,冷不防感到胸口便似给人打了一拳一般,低头一看却见自己铠甲左边离心脏不到寸许的地方破开一个小洞,一枚钢钉赫然插在里边软甲之上。紧接着,却听身边两声闷哼,左边放马匹之处的两名亲兵已然身亡,脑袋上各自钉了一枚钢钉,同时原本跪伏在地的日青达却一跃而起,跑向一边,翻身上马,一声呼啸硬是从驾马从小丘边缘腾空而去。这几下兔起鹘落,大出众人意料,待众将反应过来,只看见他骑马已跑出了三十多步。

  这时却听安禄山大吼道:“快去把这小贼给我杀了。”原来他早知沙场之上,难免有闪失,是以总是在外边铠甲之内再套上一件刀枪不入的软甲,还好这次也不例外,否则或许早就命丧当场也未可知,想到自己好心让这日青达接掌乌罗护部,而此人居然假意迎奉,却暗中偷袭,还想要逃跑,这叫他如何不怒,待发了火,脸上的肥肉还兀自一颤一颤,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众将此时却不敢出声,由着一帮牙兵拍马追去,只因眼见此人跨下是主帅的千里良驹,而且跑的又是大军前来的路线,自然是少人看守,这样一去,怕是追不上了,大家又怕安禄山怪罪,是以都闭上了嘴。

  看见众人如此,安禄山更加恼羞成怒,正待发作之时,却听右首第四人跨步而出,大声道:“教末将为大帅射杀此人。”

  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营州兵马使蔡希德,只见他也不待安禄山吩咐,便拉起大弓,手拈两箭,将箭头对着渐渐远去的黑影,忽地右手一松,两枝长箭便一前一后地破空而去。

  接着便是一片寂静,任谁都不感出一口大气,生怕触了大帅的眉头。幸好没过多久,便听到牙兵来报:“禀告大帅,贼人已经中箭身亡。”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安禄山居然一笑,阴阴地道:“很好,将他拖回来,给我上凌迟之刑,完了,碎肉喂狗。”因见底下兵士犹豫,又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拖不回来,就拿你用刑。”吓的那兵再不敢去想为何对那死人仍用凌迟之刑的问题,一溜烟地跑下坡去。

  直到此时,众将方才知道大帅心中已然怒极,又都知觉地关上嘴巴,只见安禄山转身望着正东一堆西一堆坐着战败了的乌罗护人的战场,唤过李怀仙道:“你带兵去把叛贼中的女人及壮丁挑出,其余格杀勿论,快去。”虽然早就得过类似的命令,但因为战场变化,还没有来得及被执行,此次却是躲不过了,李怀仙只得依令而去。

  众人再看向安禄山的时候,却见他对着眼前的战场哈哈大笑,远处是刚刚破晓的黎明,鱼肚白上却仍残存着一片鲜红,伴着主帅的笑声,说不出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