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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威震高原(五)

  西海围在吐蕃国都逻些城西北三十里,这里背靠纳木湖,除了往东是臧山外,四周地势平坦,而南面则有一条出自大湖的纳木河,蜿蜒回旋,曲径通幽,一年四季,水草丰茂,牛羊成群,各种珍禽异兽更是不可计数。

  吐蕃自兴国以后,不断向四方拓展,并在赞普松赞干布时期,彻底征服了象雄一地,而这纳木湖一带也落入其手。从那时起,这西海围便成了吐蕃赞普及一众贵族,上层僧侣游玩修养的宝地。

  这一年的二月末,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第二次驾临此地,随同前往的有逻些禁军两千人,另有赞普护卫亲军一千余人,除了五百骑兵仪仗外,其他俱是步军。只因此地乃处吐蕃国心腹,再加上本身叶如还有数个千户所。是以,历代赞普出游于此,均是轻车简从,虽然即使如此,动辄也要役使奴隶,民夫上万人。

  时至今日,赤德祖赞已经不复当年雄姿,别说骑马射猎,便是寻常走路,也需近侍搀扶。不过即便如此,赞普威严仍然高高在上。而且,随着赤德祖赞身体每况愈下,这位赞普的脾气也是愈加暴躁多疑。平日里,稍有不如意时,身旁无论侍从还是奴婢都有杀身之祸,至于各种剜足,剥头皮等酷刑更是多不胜数。

  幸好有赞普妃,自大唐远嫁而来的金城公主在旁劝说,众亲卫才得以幸免于难。不知是出于对这个唐朝公主的爱慕还是将儿媳引为妃子带来的愧疚,赤德祖赞对金城可谓关怀备至,极少逆她心意。虽然近年来,随着唐,蕃两国不住交兵,为免大臣闲话,也为安抚苯教因公主大力推崇佛教而生出的怨恨,他在最近一年已经尽量减少和公主相处的时间。

  但每次当他睡在红山宫里宽大的寝宫里,望着怀里抱着的侧妃纳朗氏,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金城那洁白光滑的肌肤,就仿佛是唐朝皇帝赐给的锦缎一般,摸来舒爽滑润,令人心头起火。尤其是看见其他妃子那黝黑宽大的脸庞,更让他泛起无名之火。两火不一,美人就在身侧,却不能经常亲近,自然使他烦躁不甘。

  其实,不单如此,身为吐蕃国至高无上的赞普,赤德祖赞更担心自己身死之后金城公主的去向。他自然知道吐蕃不比大唐(虽然唐朝也不干净,作者注),儿子娶父亲的侧妃乃是平常之事,就像当初他纳儿媳为妻一般。

  更何况,那些贵族大臣,平日里看见公主,哪个不是一副色授魂与却极力隐藏的样子,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半年前,大将力巴桑结只因暗中献了一块绿玉给金城,之后便被他下令以勾结外敌意图不轨的名头,诛灭全族,一家老小百余口人,一齐被剥去头皮,扔进土牢。这便是唐人说的杀一儆百,之后果然无人再敢随意亲近金城,赤德祖赞对此心下颇为得意。

  但这一年来,他身体渐渐老迈,既不能骑马开弓,便是连行那房事也是力有不逮,偶尔听见金城公主若有若无的叹息,他心中便羞怒交加,不可抑制,甚至对待这一向爱护的人儿也大不如前。

  这天,他来到公主所居的帐篷中,却碰上金城外出散步,只有婢女琴儿在一旁收拾东西,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忽然看见那床头摆着的一只碧绿玉镯。一时往事浮现,赤德祖赞再也忍耐不住,大喝道:“你...你说,这镯子是怎么回事?”激愤之下,本已老迈的他,愈加口齿不清起来。

  他对面的琴儿是大唐金城公主的贴身侍女,七岁便入皇宫,十四岁那年随公主嫁来吐蕃。五年来,一直是金城公主身边最亲信之人,她亲眼目睹了公主从一个明媚少女转变成了端庄娴雅的妇人,也经历了吐蕃宫廷中无数风风雨雨。

  她眼见赞普突然驾临,又问起玉镯,心中立刻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道:“奴婢恭迎赞普。禀告赞普,这镯子是公主从我大唐携来的嫁妆,乃是大唐皇帝御赐之物。”她虽为侍女,但这话却答的不卑不亢。只因她知道,此刻这赞普暴躁,一个不小心,别说自己性命难保,就是公主也要受到牵连,所以回答的格外谨慎。

  只是那赤德祖赞年老头昏,被恼怒冲昏了头脑,听了琴儿辩称,不但不收回疑心,反而一脚踹出,将对方踢倒在地,口中大骂道:“好你个贱人,敢,咳...咳...敢用你们唐朝皇帝来威胁我,我是吐蕃赞普,你们皇帝见了也要行礼问候。我...”话到一半,却被喉中浓痰所咽,说不得出。

  他捶胸顿足,好一会儿,方才将那口痰吐了出来,只是心头火气反而更甚,眼见那琴儿虽然倒在地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中却是充满了坚定不屈,甚至还有一丝—不屑。对,就是不屑!赤德祖赞越想越怒,抽出腰间缀满玛瑙,碧玉的宝刀,朝琴儿挥去。

  只是他手中长刀尚未砍下,耳边便传来一声娇呼,一转眼间,一双柔腻白净的玉手便抱在了自己大手上,刀势也为之一阻。

  赤德祖赞浑浊的双目中出现一个浑身罗衣,一脸凄丽的曼妙身影。正是他素来宠爱的金城公主。只是看着这如花一般的人儿,他心中却充满了失落和烦恼。望着美人泪如雨下,肝肠欲断的样子,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头冒起:难道她是在恨我吗?否则何必为了一个女奴抗命于我?这个想法一起,顿时只见赤德祖赞须发皆张,便似又老了十年,只听他大声自语道:“罢了,罢了,你们就一起去见天神吧。”言毕,右臂一甩,将金城公主扔到了一旁,手中长刀再次向琴儿砍去。

  他哪里知道,金城公主远嫁来此,年龄同这琴儿最为相近,再加上这女子性格坚强,又有机智,这些年来,由她帮衬这自己,这才应付下了吐蕃后廷中丝毫不逊于唐宫里的如许阴谋险厄。因此,在这异域他乡,金城早已视她如姐妹亲人,听得有人禀报赞普来到自己帐中,便立刻赶回,却不料见到如此一幕,心惊之下,不顾尊卑,便冲上前去,架住了那即将挥下的长刀。只是如今她被赤德祖赞这般一甩,站立不定,一交跌倒,脑袋撞在了一边的木桌上,一时额角渗出鲜血。

  琴儿见公主为己受伤,心中悲苦,只见她一手捂着小腹,一手勉力扶着桌椅爬到了金城身边,费尽全力将对方软倒的身子抱起,却将自己身子护在公主之外。想来那赞普年纪虽老,但这含恨一脚着实不弱,否则怎会将她踢得腹痛不已。

  只是赤德祖赞此刻已经神志不清,眼见二人抱做一堆,脸上便露出狞笑,迈着摇摇欲坠的步伐,擎着刀朝她们走去。他进帐之前,便似早有所觉一般,下令帐外诸亲卫侍从不得号令,不准入帐。是以,这一番吵闹,声音虽响,但外间却无人胆敢闯入,更别提劝止此人。

  眼看那刀锋的寒芒已经映出了琴儿的丝丝秀发,却也正在此时,只听得“嗖”的破空声响,一枝长箭飞入帐中,插在了赤德祖赞脚下寸许之地,箭尾仍兀自晃动不已。而只听外间绵密的弩箭声越发清晰,赤德祖赞因此一呆,几十年的大权在握,顿时让他清醒过来,知道定是有人阴谋作乱。他正欲喊人斥问,却听一名禁卫将领在帐外大声道:“禀告赞普,唐军大举来袭,我军不支,请赞普速速回帐。”话语之间,却掩饰不住那惊恐之意。

  赤德祖赞闻言一听,却是不由大惊。这里乃是吐蕃腹地,外间理应重兵把守才是,又怎会让唐军突袭至此,他心中不禁想到自己刚刚要砍杀这两个唐人,便有唐朝大军掩袭而至,莫不是老天报应么?

  但他向来自负且自信,摇摇头转念又想,定是这唐朝公主勾结对方朝廷,引军杀到此地。可是这念头一起,不免又想自己对她一向爱敬有加,她为何要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这一想却又引出对自己眼前这番所作所为的不安与自省。顿时原本已经处于疯狂边缘的大脑再度胡思乱想起来:吐蕃国,红山宫,草原,遍野的牛羊和数不清的奴隶,还有那刀枪蔽日的雄壮之师,以及眼前这一片凌乱却更添凄美哀婉的唐朝公主。这一幕幕便如做梦一般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他想捕捉,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伸手使劲挥去,却什么也抓不住,很快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再也感觉任何事物,却发现所有的一切正离他远去...

  琴儿和金城公主互相依偎着,傻傻地看着那赞普赤德祖赞手中长刀砰然落地,口中只大呼了一声“啊”,便仰天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二人就这么眼睁睁地呆看着眼前这一幕,却不敢动弹分毫。直到外间那吐蕃统领连呼三声“赞普”,这才把她们惊醒,但抬眼一看,却见门口五名吐蕃官兵正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和地上躺着的赞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