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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京城之局(三)

  只听的“突”的一声,随着李佑侧身一避,那箭堪堪地透过镂窗,直插在车壁上,他回头一看,那箭的位置正中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其实他若再仔细辨别,落箭之处便是他左胸下约一寸之地,实在惊险不过。

  只是他无暇多想,耳听见马车外一声沉重的闷哼,情知不妙,运起易筋经内力,大喝一声,掌力到处,硬生生地将整个车顶掀了开去,但他却不忙出去,只随手将身边一个软枕先往外甩去。

  车外几名身着灰衣麻布的大汉,猛然见车顶被掀,紧接着又有一物从中飞出,他们只道是敌人破车而出,心下均以“他”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趁机将手中早已上弦的箭枝一齐射出,心想这回定可得报大仇,兴奋之余却也不禁为敌人的高深武功震慑,他们自问决无能力将偌大一个车顶给打飞出来。

  车内李佑一直屏息凝气,眼见那枕头刚出马车不久,便有四五枝箭同时朝它射来,就在箭将枕的那一刻,只听他暗道一声“侥幸”,便发力从车内一跃而出。

  待众人面前一晃,却见一个身穿青衣锦袍的少年已然站在了自己面前。只见这人一脸肃然,却突然冷笑一声,接着便是“喀拉”声响,那人已然伸手将车尾处一根横档给硬扯了下来。

  正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却听车前底座下一个尖尖的嗓音传来:“殿下,你没事吧,坐稳啊。”话音才落,却见一人快捷无比地飞身上车,提起了缰绳,又尖尖地喊了一嗓子,皮鞭落处,马儿吃痛,登时便甩开了四蹄,将车拉的飞快。眼看那人虽不会驾车,但马儿却是受过训练,吃了一鞭,便识相地直直奔去,却把路中惊起一片纷乱。

  李佑一见这情景,心下登时苦笑一声,他知道定是那赵福全在躲过起初一击之后,爬到车前,将马车赶了起来。只是这小子也没想自己还在不在车内,就将车拉走了,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救哪一个。

  于是,眼看原本认为制造出来的肃杀气氛被破坏殆尽,又见周围虽然已经没剩几个百姓,但不远处却还是人头滚滚,甚至还有人闻声而来,李佑便不再耽搁,当下就以木为剑,将内力贯注于木上,使起了达摩剑法,剑尖直指为首一名身材瘦弱的蒙面汉子。

  众人眼见李佑年纪不大,武功又高,但无论身材样貌,全然不像己方寻仇之人,他们虽遭大变,却并非滥杀之人,正在犹豫不决之际,见他以木剑刺向头领,心下大骇,忙弃弓引刀,朝他杀去。

  只是李佑身法之快却是众人始料不及,他们刚刚形成包围之势,却见他已经和自己的头领战在了一起。

  堪堪地与眼前之人打了二十来合,却见这人已然有些支持不住,李佑虽然不免有些自得,但也为这人如此不济而心生疑惑。这看似头领模样的人,用的是刀,使的乃是江湖上常用的六合刀法,只是这人似乎力有不逮,这套刀法在他手上使的甚是勉强。又过了两三合,李佑瞧出老大一处破绽,他不再放过,扬起木棍,作势欲劈,那人见他来势甚猛,也忘了他手中拿的不过是根木头罢了,又哪里真的劈的下去,却是反手将刀迎上,以此抵挡。却见李佑嘿然一笑,右手一翻,木棍居然从半空中落下,反击在那人刀背上。只听他手里劲力一加,口中喝道:“撤刀。”那人手底一麻,再也经受不住,当下便不由自主地将刀丢了开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只见李佑正得意洋洋地将木棍顺势而上,想要揭开那人蒙面之下的真正面目。只是待李佑手中木棍将要伸到那人下颌之时,却突然发现这木棍乃是平头,并非真正的宝剑,又哪里能够去挑起那人面纱了。他这一呆,木棍势头便是一顿,那头领身边一名大汉见状,心知机不可失,忙持刀砍来。

  李佑手中的木棍伸到半途,却见一人挥刀杀来,虽然看似全无章法,但他敢项上人头作保,这刀要被砍到了,非一人变俩不成。于是他不再继续,却反手缩回木棍,迎上了那屏弯刀。

  只听得“喀”的一声,李佑手中的“宝剑”便应声而断,原来心急之下,他也忘了自己拿的只是木棍,一击之下,这才发现“宝剑”已然成了“断剑”。

  李佑见此,心下哀叹之余,却见原本长条的木头,被削去了一半,头上倒因此变的尖锐起来。他心中一喜,便真把这半根棍子当剑使来,虽被众人围在当中,却不慌不忙地使出那达摩剑法来。

  不到十五招,李佑的剑法还没发挥淋漓,便听耳边哼声频起,那几个大汉不是弃了刀,便是踉跄着倒退开去。原来他见这些人虽然大半身材魁梧,但武功却当真是稀松平常,还是他手下留情,方才使众人或伤手,或伤腿,倒并无一人失了性命。

  李佑见众人为己所伤,已然撤了包围,只还余刚才刀砍自己的那个汉子还护在头领身边,当下决定不再与他缠斗,猛然使出两招精妙剑法,逼退了那人,自己却揉身而上,出指如风,点了那正不知所措的头领身上两处要穴,便扯了他就往边上的巷子里拐去。

  原来他在和众人打斗之下,已经听到由远及近的鸣锣响声,心下不由感慨这驻在各坊的金吾们,效率可比的上后世的巡警了。他不愿让那些人看到自己和这等人物当街打斗,何况眼前之人身份可疑,若要说他们想要行刺于自己,那是万万不信的,当下便想找个僻静所在,细细审问。他知道既然抓了他们首领,瞧着先前拼死护卫的样子,这些人自然会跟随而来。

  果不其然,就在他进巷子不久,就听见身后脚步声纷乱,想是那些人正匆匆跟来。就在这时,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话并不如何奇怪,但令李佑惊讶的是这声音明明是个女人发出。他回顾前后,除了正跌跌撞撞而来的那些“刺客”之外,并不见有其他人在场。他心下疑心大盛,翻手直接掀开了身边之人的面布,却见一张白嫩绝丽的脸蛋展现在自己面前。夕阳余晖之下,这人脸现红晕,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美。

  李佑万万没想到号令那些汉子的首领人物居然是眼前这么个俏丽的姑娘。他心中一惊,手里松懈,竟任由这女子滑到了墙角边的柴垛上。

  却见此女满脸凄惨,幽幽地道:“你不是安禄山,我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只可惜不能为爹娘,族人报那血海深仇。你若是条好汉,就给我个痛快,也回去告诉安老贼,我紫霞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话到后来,已然恨意大盛,好象眼前的李佑便是那安禄山一般。

  李佑被她这番话说的稀里糊涂,只是看这情势,自己不过是被逼上了安禄山的贼车,却就此做了他的替死鬼。看来这便宜的确不能贪,自己不过是有些将那车据为己有的意思,便立时有这性命之忧,当真是报应不爽啊。

  可是他到底是心智聪明之人,听这女子讲到部族仇恨,又牵连上安禄山,当下便联想到裴宽曾经和自己说起的那件事情,难道竟是真的?一想到把一个数万人的大部落屠个干净,李佑心中立时打了个激灵。他眼见对方不过一名弱质女流,却背负这般血海深仇,心下也不由大起同情,当既便俯身上前,想要把她搀扶起来。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人确实就是那日幸存下来的乌罗护部大头领浑素的女儿,紫霞。那日她和小赖逃出来后,想起她二哥日青达曾说过汉人大官中有个叫裴宽的,很是正直,能待汉人和其他部族一视同仁。于是,无依无靠的她俩便决定前去投靠他。而路上又碰到早先就逃出来的胡子等人。那天晚上,胡子和其他几十名族中勇士护着先反应过来的那几百乌罗护人逃进了深山里面,是以倒躲过了后来的那场屠戮。

  众人相见,听紫霞和小赖讲起那片惨状,均是悲痛难忍,愤慨不已。在知道两人的意图之后,为首的胡子便领着其中会汉语的六人加入了他们,而其余人则返回藏在山里面的部落中,等待消息。

  只是后来他们的确如愿见到了时任范阳节度使的裴宽,但却不曾料到要控诉一名正如日中天的大唐边关统帅是如此不易之事。好在裴宽与日青达多有接触,就是浑素,生前也是与他相识的。见众人如此凄惨,裴宽本来就看不惯安禄山平常的骄横做派,又知事关重要,正好碰上李佑前赴太原,当即就赶了过去,意思便是让李佑来做决断,这样万一事有不济,也不至于全部牵连到自己身上。何况依他看来,李佑圣眷正隆,这件事由他做主,倒很有成功的可能。

  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后来碰上契丹叛乱,又攻破幽州,进围太原,若非李佑计谋成功,大伙儿早就成了泥礼的刀下之鬼了。但饶是活过了性命,事后朝廷追究责任,裴宽身为范阳节度使,老窝给人端了,而且又擅离职守,要不是他任职幽州时,素得百姓爱戴,又协助防守太原。恐怕泥礼没杀了他,玄宗也要将他砍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陪同赴太原宣旨的禁军捉拿进京,竟是皇帝要亲自问罪于他。

  而这边本来就对汉人心存顾忌的乌罗护人见裴宽一去不回,心生疑惑之下,便不理节度使府里下人的劝阻,前来长安,准备直接告到天可汗—玄宗皇帝那里。偏在他们进京不久,又碰上李佑,安禄山等人献俘御前,当听到这个消息后,在紫霞的带领下,众人也不再要告那御状,只一心苦思如何刺杀安禄山,报那深仇大恨。

  终于,这天被他们发现,安禄山轻车简从,前去骊山。这样众人便在这半道上伏击于他,只是他们没料到还没到这边,马车中已然换成了别人。众人一见出来的少年武艺之高,出乎意料,心下只道行事不密,被老奸巨滑的安禄山摆了一道,偷袭不成,反让那人将紫霞擒去。而李佑在众人眼中自然就成了安禄山手下刻意埋伏的高手。

  想到自己非但不能保父母之仇,还被仇家抓到,紫霞心中早已存了必死之意。她刻意出言相激,只为了惹恼了眼前这人,以免被他擒到安禄山跟前,被那老贼羞辱。不过,隔了半晌,还不见对方动手,她睁开微闭的眼睛,却看见对方正微笑着探过身子来。她母亲是汉人,自小便受了许多影响,当下见这人不杀自己,反而“凑”了过来,又见自己部属正好站在十多步开外,而小赖还紧盯着自己这边。当下心里一急,登时便惊呼出来。

  其实众人见李佑将她擒住,都是焦急万分,怎奈功夫有限,而且还带着伤,想要全力一搏,却又是投鼠忌器,于是只得凝神戒备。但耳听她这么一呼,而他们只看见李佑侧面,见他姿势,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图谋不轨四字。他们见他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想要如此大胆。众人再也忍耐不住,不顾实力悬殊,便冲了过来。

  这边李佑见对方不理自己好意,反而惊呼求救,正心下大惑,却听见兵器,脚步声同时响起。他回头一看,眼见一众大汉们满脸怒色地站在自己身边四五步处,似乎只要那女子再一呼喊,便要和自己拼命了。联想到这女子的神情态度,李佑心下恍然,知道是对方误会了自己。不过这事也实在不易解释,无奈之下,他叹息一声,道:“我既非安禄山更不是他手下鹰犬,你们误会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你们都去吧。”说完便负手退到一旁,任由那为首的大汉扶起了这叫紫霞的姑娘。

  众人见他主动而退,不再为难己方,也不似先前那般紧张防备,又听他说不是自己这边要找的人,情知今日之事,是寻错人了。但一来众人为他所伤,二来还被他擒了大头领唯一的亲人,因此这笔帐就算揭过了。当下,那些人便互相搀扶着从李佑跟前默然走过。

  李佑见众人颓然而去,心道如今皇帝越来越信任安禄山,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他也明白了玄宗对此人的信赖并非无的放失,而是出于抑制太子权势,稳定朝堂,进而保护自己帝位的缘故。因此,以如今这般情势,想要扳倒他,简直难如登天。而眼看这些人似乎并不死心,想到他们此去,必定仍然暗中窥伺,以图报仇。但想那安禄山狡猾异常,随身必有高手保护,而这些人似乎也不是预备大事的料子,当下忍不住出言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你们的仇还是先忍着吧,安禄山今非昔比,不是你们所想那般容易。”

  却见众人听他所说,都是满脸愤然和不屑,而被扶着走在最末的那名女子身子一颤,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见他们不听自己,李佑也没办法,又想起一事,便随口道:“那位…紫霞姑娘,只需在肩头,腰际推宫过血,便可解了穴道。”只是他说完话,再望去时,众人已经消失在小巷深处,早没了身影。

  他轻轻一叹,望着如血的残阳,竟想起那句“可怜无定河边骨,都是深闺梦里人”。回头一看,却见铠甲铿锵之中,巡城的金吾们已经跟在赵福全身后,拥进了小巷,只是他此刻想到那些人此去必是有去无回,心下烦恼,也不待众人行礼,便竟自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