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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浴血积石(六)

  顶着高原午时特有的灼热,李春仁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滴,自昨晚三更之后到现在,他一刻都没停下。原本打算先举兵击溃后营敌军,而老天似乎也偏袒唐军,混乱之中竟让唐军弩手射杀了吐蕃大将达吉,但好运不长,正当一众唐兵趁势追杀吐蕃残余时,却不料迎头撞上了敌人的后队—两千步军。

  于是,原本已经疲惫的唐军只得再度杀入吐蕃军中,幸好敌人都是步兵,而且也是兼程而来,并不比唐军好多少。饶是如此,待经过一番冲杀,将其杀溃后,原本出击的一千唐军骑兵只剩不到两百人,且个个带伤。

  当然,对于李春仁及麾下唐军将士而言,能消除身后大患,这点代价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当他领军而还时,回到营中却发现昔日的积石山大营如今已变得残破不堪。原先的中军已经变成了抵挡吐蕃大军的第一道防线,到处是大车及拦木组成的拒马,连夜钉起的木桩如同密林一般耸立在营前。

  而吐蕃显然也不负唐军所望,从昨晚开始一直到天亮时才罢兵休战了两个时辰,至午时又发起了攻势,数以万计的吐蕃士兵分成三个方阵,依梯次轮番进击唐军大营。

  于是从那时到现在唐军营寨一直承受着莫大的压力。李春仁身为主将,衣不解甲,从左营奔至右营,一刻不停,只为身边自副将以下到一众亲兵护卫都被抽调至各营协助防守。大营中随处可见散落的武器及尸体,但唐军士气依然没有衰退,因为李春仁告诉他们,瑞王正在赴援途中,只消坚守到底,胜利最终仍会回到己方手中。而唐军将士们之所以一时仍未泄气,倒并非因为李春仁的说辞有如何动听诱人,只为主将自己并未弃军逃生,自然对稳定军心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其实李春仁是有苦自己知,虽然已经将吐蕃军的迂回部队完全击溃,但由于对方的这一迂回,却使得他再也无法肯定先前派出的信使是否能安然抵达瑞王大营。何况,就算那人能告知瑞王敌军进逼积石大营这一消息,眼前这般变故却也无从递出。那瑞王若一意先石堡后积石,那么恐怕就是神仙也未必能救得了自己麾下这剩余的六千多人马。

  同时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要召回派出袭扰奔至吐蕃军的那三千骑兵。但先不论这些兵马回来是否有用,就是真调了回来,那乌海至石堡城一路之上的辎重安全又由谁来负责。而且,一旦召回这一部兵马,那么敌人往袭乌海就再无阻碍,自己背后也会再度陷入危险不测之境,就是瑞王大军也转为被动之势。而如果他率军撤离,失去这积石山千里屏障的唐军就会暴露在吐蕃大军威胁之下。到时,就算打下乌海,石堡两城,因路途险远,唐军也无法久踞。

  想着这一些,李春仁不禁为眼前情势而忧心忡忡,激励将士不过是暂时之计,不可长久。更何况,后营粮草被焚,就是想要坚持也无粮可食。只是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他苦思脱险良策时,吐蕃大将马重英期待已久的援军已由另一将领—尚结息带到。

  望着旌旗密集的增援大军,马重英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看来是天助吐蕃,竟在此关键时刻得到四万援兵。如此一来,攻克唐军营寨根本不在话下。只要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己方大军便可长驱直下,再加石堡城坚守待援的话,则大破唐军指日可待。

  亲自将尚结息迎入大营之后,马重英当先开口道:“尚将军远来辛苦,但此时乃是我吐蕃与唐军一战之关键,还望将军能施以援手。”他虽然不在国都,但种种事端也略有耳闻,尚家四大族对大论的压制及猜疑已非一日。只是他想到此刻乃是共思败敌的时候,自然无论是哪一派的理应放弃前嫌,携手合作才对。于是,他便谦恭有礼地先开了口。

  那尚结息原本倒的确想要刁难一番这倚详家的走狗,但被他这么一说,倒也分了轻重缓急,而且眼见对方麾下之兵虽然面露疲乏之色,但士气旺盛,再加眼前帐中戒备森严,虽然是大战时应有之景,但也未必没有对付自己的意思。

  略一权衡,尚结息便将笑容挤上了堆满肥肉的胖脸,口中道:“恩,马将军所言甚是,逢此大战,我部定当配合将军麾下,一举歼灭唐狗。要让唐狗们的血流干在这千里高原!”当然,合作归合作,但知悉眼前形势之后,尚结息自然明白“唐狗”那句“狗急跳墙”是何意思。要他派兵助阵尚可,若要调他部下冲击敌营却是万万不能。只是如今状况,实在太过有利于吐蕃一方,而且等到马重英手下与敌人拼得两败俱伤时,就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良机了。当然,话至末尾也不忘大骂几声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唐人。

  马重英一脸淡然地听完对方所言,心中却对此人的粗鄙甚是不耐。他与唐军交战多时,尤以今次为最。虽是敌我双方对立,但敌人的那种悍不畏死,临机百变的精神和气魄却着实令他佩服。而对手的训练有素更非夹杂着大量他族奴隶士兵的吐蕃军所能比拟。就算是己方吐蕃勇士,也不过如此,如果骂唐人是狗,那自己麾下久攻未克的一众将士又算什么呢?难道连狗都不如?

  只是他素来心机深沉,这番话也不过在心里打个转而已,又岂肯随意出口。而尚结息所言也在意料之中,只要他肯答应一战,那么用谁的部队,倒也不必分得如此清楚,毕竟都是忠于赞普的吐蕃勇士。

  接着,两人又各怀心思地讨论了一番军机战略,大体仍按照马重英设想。那尚结息知道自己来此不久,一切自然不如对方来得熟悉,而他对马重英的事迹也略有了解,对于军略方面倒也并不担心。于是,在尚结息来营之后,一度停顿的攻势又在傍晚渐渐清冷的空气中重新展开。

  这次吐蕃军由尚结息带来的辎重兵当先开道,以巨木及效法唐人所造的投石器械猛轰唐军大营,接着是近万弓手射出的密集箭雨。一时间,箭石齐下,唐军在数重工事的抵御下,仍然伤亡惨重,不过数盏茶的工夫,便先后有千人退出了战场,或长眠于地下,或永远失去手脚。战况之烈,从唐军阵中被砸出的一个个血肉模糊的浅坑便可看出一二,至于那如雨般的长箭更是将唐营射了个通透。就连不及掩埋的死尸身上也往往插着数十枝羽箭。

  李春仁检点部下,发现所剩之兵不过五千多人,麾下将领也是十去其六。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不用打听,他也知道定然是敌人援军抵达,否则焉能有此势头?但知道终究不过转化成无奈而已,只是此刻战友及部下的横死当场,却令他和麾下众军都是同仇敌忾,至于撤退那是想也不必想了。

  双手紧握丈长的陌刀,李春仁率领最精锐的陌刀营士兵站在营寨护墙之后,他知道接下来的必然是吐蕃军的大举进击,如果不能挡住敌人的第一阵攻势,那么大营被破,便在顷刻。

  果不其然,马重英用从尚结息麾下借来的一千骑兵为先导,在军中死士将唐军护木撞烂之后,大举跃过低矮尖锐的木桩,冲入唐军营中。

  但吐蕃人没有料到的是,迎接他们的是闪着寒芒的如林长刀。一丈多长的陌刀在唐军士兵手中毫无花巧的挥将出来,或横劈马腿,或从骑士上身直接斜劈而过。三尖两刃刀的强大威力在吐蕃铁骑身上得到了最大发挥,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只见满地都是散落的马匹和人体四肢,甚有那未劈结实的,还互相黏结着,藕断丝连般横在各人的身上。原本气势汹汹的吐蕃骑兵转眼间便成了地上一堆堆模糊的血肉。呻吟惨呼之声不住传来,而唐军之中也有躲闪不及者,或为马匹践踏,或被对手砍杀,结果使得偌大一个唐营遍地都是残肢断臂和已经分不出人形的块块肉泥。

  李春仁抬手将刀从死者身上拔出,也不看那临死仍睁大着眼睛,满脸惊异的吐蕃兵一眼,只拖着刀找了一名小校去传令所有幸存士兵立刻退至后营,以车阵及地势作最后一博。

  而不远处是吐蕃军低沉雄浑的牛角号声,在蓝天白云下,面无表情的吐蕃士兵自西向东展开,五千精锐打头,后部军马跟进,有序地朝着已经门户动开的唐军大营进击而去。

  只见排在先头的吐蕃士兵在唐军仅有的弩箭射击下,纷纷倒地,但余众仍踏着友军尸体,继续进发,就在众军抵近唐军车阵之前时,远处传来数声悠长的号角之声。但已被激起血性的双方士兵都对此不加理会,只在车阵及岩石之后,作着最后的浴血奋战,没有人后退一步,无论是唐军还是吐蕃士兵都在拼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