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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诘难

溧阳长公主拄着木杖小心踩着破碎石阶缓缓往底下走。

  还远没有到垂老的年纪,身体状况却比起老人都不如。

  年少时她曾从奔跃疾行的马匹背上被掀落,由此伤了腰胯骨,绝了她生育子嗣作母亲的可能。而那个坠雪如鹅毛的日子里,她在重华门前的硬地上跪坏了膝盖,落下了一辈子的寒症。寒冬腊月里,躺在潮湿阴冷的被褥里,连睁眼呼气都成了一种难捱的痛苦。

  世间已再无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只是靠着愤怒,才支撑她活到现在。

  当下,皓月当空。

  她站在半山坡的废弃古道上,握着木杖把手端上粗糙的结节,温柔了眉眼,和蔼看着稀疏林木间一支支缓缓燃起的火把。举着火把的孩子们,穿着石青色的铠甲,戴着沉重的头盔,他们的脸都掩在傩面具后头。这是京城里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了罢。

  年轻时曾听父皇提起过,金吾卫,飞龙将,是保全京城百姓最后的一道防线。

  因此,必定要挑选世间最好的郎君。

  如今,他们的剑锋,朝向了她。

  “溧阳。”

  令人厌恶的声音,不会再有别人了。

  呵,皇帝哥哥啊。

  “皇帝哥哥。”

  溧阳长公主扬唇笑着,岁月使她遍体鳞伤,却唯独残忍地留下了一张美人面。

  她看起来仿佛还是昌化年间那位风华绝代的溧阳公主,打马过街市,惊鸿一瞥,胜却长安富贵花。

  可这对皇帝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

  那个他恨了大半辈子的人,与他血脉相连一同降生这世间的人,庸碌众生中与他骨血最亲近的人,还是他记忆里那个骄傲明煊讨人厌的模样。

  “今日你去见过了母后,心里可舒坦?”

  “每年都要见。倘若真的见一面就能觉得舒坦,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必这样过日子?”

  “既然不舒坦,往后你都不必再见她了。”

  溧阳长公主像是听了个笑话,往下走了两步,说道:“从来是母后想要见我,不是我想要见她。我能不去见她,这对我反而是种解脱。可你能拦着她不来见我吗?许多年了,鹿拾公主都要生孩子了,当年我下诏狱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吧。母后却半点儿都没变,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指着皇帝,丝毫不顾礼法,疯疯癫癫笑骂道:“是母后对我日积月累攒起了愧疚。她其实什么都懂得,可她不能恨你,只能怨我,怨我不知天高地厚,怨我不知礼义廉耻,怨我贪心不足蛇吞象,怨我非要挡了你的路。她原谅不了她自己,所以她来折磨我。她知道她对不起我,可她还是要来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上扎刀子。”

  “每一刀,都透着血。一扎就是一个血窟窿。”

  “哥哥,你也是有女儿的呀。你最疼爱哪一个?是裴皇后给你生的那个早夭的女儿?还是慕良娣给你生的昭阳公主?你疼爱过她吗?你抱过她吗?你带她骑过马吗?你给她讲过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吗?她敬爱你吗?是敬畏多一些,还是爱戴多一些?”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哥哥,你是父皇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啊。为什么他就把你养成了这副样子呢?他跟你讲的道理,训诫你的话,传授给你的载民之道,你都听进脑子里去了吗?他叫你兄友弟恭,对异母所出的兄弟要善待。是,你是都善待了。使他们富贵盈门,吃穿不愁,子子孙孙,美满长乐。可同胞妹妹呢?那个与你一胎生下来,日日和你待在一起的妹妹呢?你把她丢到哪里去了!”

  皇帝冷眼看着溧阳长公主,他的心没有因她的话而动摇。

  幼年时光里软糯可爱的妹妹,与那个事事争强好胜的溧阳公主,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今天你给了母后什么东西?”他寒着声音质问道。

  “什么东西?”溧阳长公主眯起眼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转逆流。

  “那张字笺,里面写了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溧阳长公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还能是谁透出去话?

  那时屋子里,不过也就是太后,她自己还有那个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亲信老嬷嬷罢了。

  她了然地点头:“看来从今往后,我的确是不必再见母后了。皇帝哥哥,做得不错呐。手伸得足够长,连母后身侧都放着你的耳目。看来,为君之道,你已然透彻,甚至还糅合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与实践进去。‘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皇帝哥哥的耳目门道开得这样广,采纳谏言想必也是不在话下,日后史书记载,您定是一位明君,比肩汉武太宗呐。”

  “不必费力扯开话题,你只需要回答朕,那张字笺里到底写了什么?”

  “是什么,重要吗?母后没有收下那张字笺,到底是让哥哥你觉得高兴呢,还是觉得失望呢?能是什么,无外乎是能稍稍宽慰我心中怒火的东西。你这样恨我,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自然也要好好表现,伸手搅动诡谲风云,才能匹配得上哥哥你对我的万般算计。他日新朝文史官工笔,记载今日这一桩这一件时,方能叫后世明白,不是哥哥你无容人之肚量、宽厚之秉性,而的确是我溧阳意欲颠覆朝纲,行不轨谋国之事。”

  “不要以为朕不能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溧阳长公主血气翻涌,腥甜气渐渐泛满整个口腔,她噗地吐出一口血,发作之突然,连她自己也面上一愣,随即哑着声音说道,“我都这幅样子了,还需要你来多做什么?只求你给自己在后世留个好名声罢。今日之事,出动金吾卫,难保京城不起流言蜚语。我虽已被你下诏狱定了罪,可到底也是先帝亲女。四海之内,仍有我留下的后手。你若随意处置了我去,明日便有人借了这作名头刀剑直逼你的喉口,到时你做了那剑下亡魂,莫要怪罪妹妹今日未尽手足之谊提醒你。信与不信,决定权交到你的手里了。”

  是夜,金吾卫熄灭火把悄然退下。

  溧阳长公主推开别苑大门,轻飘飘没了力气,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两位粗使嬷嬷提心吊胆,终于等到公主归来,连忙搀扶起架在肩膀上送进了屋子去。

  而那位风流倜傥、神出鬼没的谢氏郎君谢怀年,随长风伫立在山崖怪石之上,垂眸渺然将一切纳入眼中。那张由溧阳长公主亲手合拢后再未被打开的字笺,其上内容皆由长公主自潭柘寺下来后一路往别苑去的路上背诵出来说与谢怀年记忆。

  不出十日,字笺上的名字就会随着谢怀年一道传入谢太傅与宁国公的耳中。

  自此往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新的朝堂格局,将影响南朝江山,巍巍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