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乘了一叶小舟,漂泊许久,不知身处何地,此时是几时。
梦被河水声敲碎,待我坐起,小舟停在了岸边,我下船,沿着一小径往里走,小径两旁植有桂树,浅黄色的小花温柔娇羞,吐露幽香阵阵。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是极喜爱秋日,极喜爱桂花的。
小径尽头是一片池塘,缘岸草木茂盛,塘中却是一池残荷,花早已枯谢。我躲在假山石后,假山石刚好能挡住我的身形。
隔岸水榭之上,微风起,水晶帘动。先生在讲课,声音如兰若寺的晚钟,古远悠长。
我小心地探出脑袋,望过去,三个少年盘膝而坐,正在听课。
是两位兄长,并萧禹安。
我是来等萧珉下学的,他说今日傍晚要带我去宫城后的天清山看枫叶。
宫里亦植有枫树,不过是零星散布的几棵,那可比不上漫山遍野的好看。
皇城之内有一河道,与曦河相通。自宫内观景亭乘舟,顺流而下,正经过皇子们上课的明镜轩。我有时也会来此听听课,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来等萧珉下课的次数比自己来上学的次数多多了。
先生有时会拖堂,拖多久全看先生的心情。
记得有一次,我等到天黑,忍不住靠着山石睡着,最后被饿醒,他们竟然还没下课。第二日,我便聪明了,等太阳落山用过晚膳再过去,熟料那日先生又按时下了课,萧珉以为我有事耽搁了,便一直在河边等我。等我慢悠悠划着小船来时,他已经快变成一尊雕塑了。于是,我们按约定去城中夜市吃小吃,他为了惩罚我,吃掉我半月的零用钱。
我好不肉痛,嘟囔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之前让我好等,最后一只烤鸡便让我原谅他了,“岂不闻‘君子以厚德载物’,你要学会包容好吗,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善良无助的弱女子。你瞧你《论语》都学了个啥。”
“……你背的是《周易》里的。”
……尴尬,背岔了。
第三日,我让恒娘给我装了一大包糕点零嘴,把茶壶茶杯也带上了,抗了个大包裹晃悠悠乘船而下。我到的时候,他们还没下课,我便照老规矩躲在水榭对岸的假山石后,却发现多了一套小桌椅。
我一下笑出声来,恒娘原本给我准备了一张桌布,好让我垫在地上坐一坐,看来是用不着了。自那以后,这山石后就有了我的一方小天地。
今日先生又拖堂了,我在这小桌上泡好茶,摆好果盘点心,翻开采买官小徒弟长庆从宫外走私回来的小绘本。阳光透过桂树的树荫正打在画本上,丹桂飘香,好不惬意,等待的时间不经意就溜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合上书,活动活动脖子,伸伸懒腰,抬头,正撞上萧珉靠着山石,双手环抱胸前,一脸好笑看着我:“你在这倒是挺自在。”
我收了胳膊,正要把书塞进包裹里,却被萧珉一把抢过去,皱着眉头翻看了两页,又丢回我怀里:“我当是什么呢。“
这绘本记载了煦都至雁河一代所有小吃,图文并茂,内容详实,还有味道描述,供人想象,可谓珍品。
我瘪瘪嘴:“你当是什么?”
他一边帮我收拾桌子,一边回道:“我当你开始启蒙教育了。”
“启蒙?启什么蒙?”
他轻笑一声:“没什么,走吧。”
我还一头雾水,他就背上包裹走在前头了,我便整整裙摆跟上去。
出明镜轩正遇上先生,我对所有老师都有畏惧之心,赶紧拽着萧珉胳膊,躲在他身后。
萧珉行不了礼,微微颔首:“先生慢走。”我也附和道:“慢走。”
老先生回礼欲行,捏着胡子歪头看了一眼我,笑道:“小公主今日又来接郡王下学啦?”
什么叫接???
我欲反驳,萧珉笑答:“答应带她去玩儿呢。”
先生爽朗笑说:“秋意正浓,确实适合出游。”
“先生不如一起?”
我掐了萧珉一把,客气过头了吧。
先生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摇头道:“不了,老夫回去做饭喽。”
看先生走远,我拉拉萧珉的袖子:“先生还亲自做饭哪,做给夫人吃吗?”
“是啊。先生手艺很好。“他瞅了一眼身旁的我,“为心爱之人做饭是很幸福的。”
嗯,我有同感:“就像皇祖母给我做好吃的时候,她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先生是老师,也是丈夫,有平凡普通的幸福诶。这么一看,先生也没那么令我畏惧了,反倒有些可爱,你看他拖堂的时间也刚刚好,我们到天清山,太阳正落在山头上。
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漫山遍野的红枫,有些橘,又有点棕,潇洒豪迈地泼洒天地之间,夕阳欲落,平添几分瑰丽。两相呼应,天空也变了颜色,只余边角几分浅蓝。一时间,不知是枫叶染红了青天,还是晚霞染红了山野。倦鸟归巢,隐入重重山峦中,唯留几声啼啭,久未散去。
萧珉带我坐在较高的树枝上,视野更佳。他问道:“作何感想?”
我沉吟片刻,答:“书到用时方很晚。”
……
晚风已有些寒意,他翻出包裹里的披风给我披上。我瞧着眼前的景色移不开视线,他微微扳过我的肩膀,道:“转过来,系结。”
好像有什么东西擦过我的额头,温润的触感,许是沾了寒露的树叶。
当夕阳完全落下去,连带把印染天空的几分橘红光束也收走了,仿佛有人吹熄了灯火,枫林一下变成暗红色,渐渐隐入夜幕之中。
天清山是皇家踏青之所,平时鲜少有人,天一黑,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出门前我特地带了火折子,萧珉举着火折子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两人七绕八绕,也没绕明白,最后给绕进一个山谷里去了。
秋天山里总是比外面冷的,我有披风,萧珉没有。我们在山谷溪边生了火,沿途摘的果子和下午剩的零嘴倒还可以对付一晚上。
我本来有点生气,他要带我玩连攻略都不做的吗。可看他抱膝坐在火堆旁,倒有几分委屈和可怜,跳动的火光下,他那双本就有三分勾人的瑞凤眼像含了濛濛水汽。
那词叫什么来着,我见犹怜。
害,这该死的甜美。
果不其然,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将裹在身上的披风敞开,示意道:“过来吧。”
他咧了个灿烂的笑容,乖顺地挪过来。
“你怎么长这么高啊,我的披风太小了。哎呀,我的左胳膊都露出来啦,你别扯了!”
“那你躲我怀里,我披着披风不就好了。”
他身上还挺暖和的。
两侧山壁割裂了夜空,只余窄窄一道,今夜的星星特别亮,除了观星,我们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萧珉跟我说,邽州的星星还要好看。那边有草原,晚上在草原上看星星,一大片星空就在头顶,摇摇欲坠。
父皇曾告诉我,萧珉三岁那年,南卫与北吴交战,北吴战败,割让邽州给南卫,签订十年休战协议。萧珉的父亲在战役中重伤身亡,萧珉的母亲本就在生产时落下病根,不就也去了。姨祖父晋郡王心伤不已,求父皇将邽州赐为封地,带着尚还懵懂的萧珉去了西北邽州。
所以,自萧珉记事起,直到八岁以前,他都一直和祖父住在邽州。老晋郡王去世后,皇祖母便将他接回煦都。毕竟是亲妹妹的独孙,皇祖母待他同我两位兄长并无二样,父皇也甚是喜欢他。他天资聪颖,言谈举止不似都城世家子弟,天生带了几分潇洒和不羁,宛若草原的清风。
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很多年幼的趣事,比如跟好友约着骑马,一直往东边骑,看谁先累趴下,结果把好友的马给累死了,事后赔了好些零花钱,分期付息才还完。
我冷笑,你也有分期付息的时候。
他还告诉我,西北的美食甚多,与煦都的小巧精致不同,却别有风味。我本已昏昏欲睡,听他描述的黄米凉糕突然就饿了,央求他来日有机会带我回邽州游玩一番。
他只道,看你表现吧。
皇祖母和父皇见我俩彻夜未归,连夜派人来寻,终于在天亮时分找到我们。萧珉搂着我,我俩正盖着披风,歪倒在石壁上呼呼大睡。
回去之后我便发烧了,萧珉也染了风寒,父皇大发雷霆,罚了他十板子,禁足一月抄书。待我病稍好,心里惦记着邽州之约,想着他这么爱玩的人被禁足一个月,怎么着也一肚子怨气吧,为了能有个好的表现,我接他下学更是殷勤,出去吃饭也抢着请客。
嗯??怎么用“接”这个词?
那会儿我才八九岁,为供养萧珉,已经负债累累,欠了湾湾好些钱,把她存着的嫁妆都借光了,每月分期还本付息。
终于,我十一岁那年年初,煦都春节的喜庆还没消散,萧珉便被送去北疆历练,我又喜又忧。喜的是,他一走,我的经济负担就轻了,他的月俸我也可以耍点手段替他先保管着,反正他在边疆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忧的是,我一度担心他因为不认路耽误作战,或是受到伤害,在他临走前,特地去书阁翻阅北疆图册,又请鲁国公帮忙,绘制了一套详细的北疆地图送给他,并保持一月一次的写信频率,确保他尚在人世。
此事常被皇祖母他们拿出来说笑,弄得萧珉脸上有点挂不住。
那时候,敏阳被送去北吴和亲,萧珉又被派去北疆,我的生活一下子冷清了。为了打发日子,只能另寻乐子,就十分勤劳地跟着皇祖母务农。
皇祖母退位成太上皇后,专注于农耕生产,稻种研发,并且总结了一些心得,而我也在皇祖母的一亩三分地里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有时都忘记给萧珉写信。
局势渐渐变成萧珉保持一月一封地来信,而我,则是看心情回信了。若是某月他捎了北疆的小玩意儿,我的回信篇幅就会长一些;若是某月我的苗种死了,只回个“祝好”也是有的。
一切全凭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