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素日来白石瞳都入睡得很早,进入安宁村后也不改习惯,甚至更早些入睡,一是因为第二日清晨要起床备饭,二是为三日后的计划养足精神,三则……
在安宁村这最后几日,他想好好度过,不想有任何遗憾。
但今夜他却未同往日那般,而是在后半夜的时候独自起身轻步走到了门外。
一如他用左眼预知到的那般,白轻茉果然将唐祈安悄然放在了门边。
白石瞳望向院外,知道白轻茉就躲在树后,不过他还是佯装未曾看到,将唐祈安带了进去。
这几日,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了。
在树后的白轻茉,直到见到唐祈安被白石瞳带进屋,才转身离开。
她不打算避雨,也没有施法前行,而是像个普通人一般将自己暴露在劈头盖脸的雨下,慢步前行。
在与唐祈安亲吻的那一刻,她的欢愉是真实的,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心底那种,犹如落雨生花的心绪。
但是,那突然席卷而来的痛苦也是真实的,她深切地感觉到:
她好像做错事了。
好像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错,好像辜负了某个人。
白轻茉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会有这种情绪,她只是有些喘不过气,往脸上一擦时,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她为什么要哭?
人有时害怕的,就是这种没来由的悲伤。
她一步一步,最后走回了流霞阁。
流霞阁前,那袭水墨衣格外醒目。
白轻茉抬眼望向高在台阶顶端的鸿上,看到他仿佛正直视着自己,负手而立,墨发飘飘。流霞阁后的天空兀地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将立于昏黑中的他照得拉出一道冗长的影。
白轻茉没有多想,径直步步而上,最后停步在了鸿上的面前。
他比她高一个头,让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白轻茉此时才深觉身上已被雨水浇透,很冷,她却没有发抖,甚至连意识都清楚地可怕。
“哥……”
鸿上没有回应她,而是拿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望进鸿上的眸中,恍然觉得雨不下在身后,而是下在他的眼里。
白轻茉看不懂他的眼神,却在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任由一切心绪溃然崩塌,眼泪夺眶而出。
衬着身后密不可见的雨幕,她的身形显得那样无助。
白轻茉带着哭腔低下头去,“哥……我好难受……”
鸿上依旧没有答她。
“我好像做错事了……我好像辜负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鸿上眼中的森寒这才融开,他反复将白轻茉的这句话在心中揣摩,忽然神色变得与她一般痛苦。
她没忘,他以为她忘了,又或是以为她只有一丝半点的记忆。
她只失了记忆,那份情还像烙印般在她的心里。
所以她这般痛苦,可见在她内心最深最深之处,依旧逃不开那份情,这才深觉自己做错了事。
雨,好像小了些许。
鸿上挽住白轻茉的身子,将她打横抱进了流霞阁,又施法将阁门关上。
安儿静儿早被他遣走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气恼,所以害怕自己失态,但不想让白轻茉在他人面前难堪。
他不是怕自己动手动口,而是怕自己“忍不住”。
他忍了很久了,一万年,还有出来后的每一日。
他沉了一万年的湖,也观尽了一万年的沧海桑田。
无论处事还是心境如果依旧无所改变,他这一万年的湖就算白沉了。
至遇见鸿上这个哥哥,认下鸿上这个哥哥之后,白轻茉就未见过他这般沉默的模样。
一句话也不说,她着实有些害怕,仿佛觉得他已经知晓了刚才发生了一切。
可他即便是知晓了,又有何好气呢,气自己妹妹爱上一个凡人还被酒后占了便宜吗?
这确实好气,白轻茉心想。
若是她站在鸿上的立场,兴许也会气恼,气上个十日八日,却不至于气成鸿上方才那般吓人的脸色。
再说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会知晓。
白轻茉又想,或许,他是气自己半夜在外头淋雨,将自己淋了个透湿。
这理由或许牵强,也算得是她能想出来的最不牵强的理由了。
鸿上将她抱到床上后,起初是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拭去脸上发上的雨珠,尔后又不知从柜中连白轻茉自己都没翻过的某处取出了一条长布巾,很是小心规矩地为她擦去了衣衫上的雨水。
方才心中的痛苦,好像随着鸿上擦拭的动作一同消磨流去了,白轻茉忍不住一个寒噤,复而对着鸿上道:
“哥……你不问我这么晚去了哪儿吗?”
鸿上轻声道:“不问。”
白轻茉又道:“哥,你也不问我刚才为什么哭吗?”
鸿上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正色道:“不问,但日后,我不想看到你哭,也不想看到你那样对自己。”
他说的“那样”,自然是指白轻茉不撑伞任由雨水浸透自己的行为。
“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鸿上怔然,摇了摇头,开口道:“没有。”
他自觉自己这番回答不算扯谎,毕竟白轻茉问的是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而不是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白轻茉似也地点了点头,觉得鸿上也应是如同他所答的那般从未喜欢过一个人。
毕竟万年前的他,心中自有宏图,情爱之事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拘束吧。
看着鸿上,白轻茉突然有些难过,思绪便又胡搅蛮缠起来乱作一团,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问一句:
“哥,那我呢?我曾经,爱过什么人吗?”
这次,鸿上听得清楚,白轻茉问的不是喜欢,是爱。
问完,她又不甘心地添了几句道:“万年前,我有和谁相爱过,又或者这万年来,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我曾经深爱之人?”
鸿上抬起头,突然盯着她看又不语了。
他怔了很久,也克制着自己不露出任何异样,尔后才轻声道了一句“没有”。
也是不甘心般,鸿上又复添了一句:“既是深爱之人,怎会忘却?”
方才见鸿上的表情,白轻茉只觉他的答案应该是“有”,而不是“没有”,可他又添了后半句,却让白轻茉有些凝噎。
白轻茉心想,哥哥说得对,深爱之人,怎会忘却,但愿她方才心中潮涌,不过是女儿家伤心时的一时意起。
鸿上又低头向下望去,对着白轻茉道:“这里湿了吗?”
白轻茉见他指着自己的白履,点了点头,听他这么一说,她才觉得鞋中被雨水浸得难受。
鸿上便脱下了她的鞋子,还反倒出好些雨水来。
紧接着,那布还未触碰到白轻茉的脚时,她心中便有些酥酥麻麻的。
当鸿上的手碰上她的脚尖时,即使是隔着薄布,白轻茉也能感觉到他掌中传来的温热。
她端坐在床上,鸿上半跪在她面前为她擦拭脚部,从她的视角去看,能看到鸿上格外高挺的鼻梁。
她心想,哥哥的脸真好看。
想着想着,就突然憋不住咳了一声,嘴角也弯开了。
“怎么了?”鸿上问。
白轻茉愣愣抬头,敛去了笑意,只装作风轻云淡道:“痒。”
鸿上信以为真,放缓了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布巾放到一边又握住白轻茉的肩道:“安儿静儿一会儿会为你准备热水,你好好泡个澡,换身衣服,早睡,不要胡思乱想。”
白轻茉乖巧道:“好。”
鸿上这才起身,他蹲得有些久了,起来的时候腿麻得要命,不过也丝毫不影响他依旧端正的身形。
他又摸了摸白轻茉的头叮嘱道:“不要胡思乱想,明天见。”
白轻茉道:“明天见。”
直到鸿上离开许久,直到白轻茉坐进木盆中泡澡的时候,她才恍然想起一件事。
鸿上受了伤,他的伤还没好。
这样微寒的雨夜,他究竟在流霞阁前等了多久,毕竟如今已是后半夜,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白轻茉望着微漾的水面,心情又复而沉了下去。
哥哥是一心只有她的哥哥,但她却不是称职的妹妹。
2
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鸿上一向很少寐,他觉得黑夜不过瞬息之长,也是因为他习惯了黑夜。
所以回到了暗阁,他便索性立在门前,一直立到雨停,立到天亮了不过一星半点。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白鬼的屋内,先把青鸟给吓醒了。
还是青鸟的啼鸣,将白鬼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白鬼睁开惺忪的睡眼,望见鸿上一脸不悦站在自己的床前,立时将脱落的被子拉回来紧紧遮住自己的身体。
鸿上只负着手对他冷冷道:“我问,你答。”
白鬼咽了咽口水,心里猜到几分,应是昨晚他轻易给白轻茉令牌之事惹出了祸,便对着鸿上立刻点点头。
鸿上道:“你可知安宁村最近进了什么人吗?”
白鬼施法招手,将录了安宁村人事的薄子从柜中招来,当看见唐祈安的名字时,脸色白上了几分,又见到白石瞳的名字,便一点血色也无了。
鸿上道:“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白鬼对着鸿上正色道:“这件事,需要穿上衣服解释。”
鸿上便背过身耐心等他穿上衣服,两人才一同走到了门前。
这件事太过压抑,若不站到门前透着气说,白鬼不确定自己能心平气和的讲。
白鬼问道:“你昨日,跟上她看见了什么?”
鸿上冷睨他一眼道:“看见了不该看的,听见了不该听的。”
白鬼道:“唐祈安为何出现在此,想必理由你我也能猜到,若是他真想带走白轻茉,恐怕真的会让他得手。”
鸿上挑眉惑道:“你什么意思?”
白鬼伸手接住向他飞来的青鸟,对着鸿上缓缓道:“你知道白石瞳是何许人物吗?他那只左眼,是有预知之力的烛龙眼,只要来人站到他面前,他便能知晓此人未来之事,若是唐祈安当真求了白石瞳替他一同带走白轻茉,恐怕是白石瞳已事先预知到,所以他们才有十成的把握来此。”
鸿上又问他道:“我见你好似,与白石瞳有些过节。”
白鬼方才眼神落及白石瞳名讳时,脸色实在难看。
白鬼便解释道:“我与他素不相识,能知道他的名号,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妹妹。”
就如同鸿上身边有白鬼一般,两年前,白鬼的身边也有一个得力干将,名为墨扬。
一条青蛟,法术不错,悟性不错,口才不错,心性不错,白鬼便看中了他,留了他作为身边人,一时间,墨扬风光无限,失语城众妖都知道他深受城主赏识,也叹服于他处事能力。
白鬼最后悔的,就是食欲不佳时,派墨扬去安宁村督工。
墨扬在安宁村遇见了一个叫白识莲的女子,他不仅动了情,还与白识莲有了孩子。
后来,墨扬罔顾失语城的法规,想要带白识莲逃出失语城。
事情,自然是败露了。
白鬼不在乎人妖相恋,不在乎他们想要私奔的意图,亦不在乎他人强加在墨扬身上的叛妖的罪名。
可墨扬这一路上为了逃跑,取了多少同族之人的性命,却是铁铮铮的事实。纵然白鬼有意饶他,但众怒难平。
白鬼一狠心,遂了众妖的意愿,将墨扬扔到了食妖谷,是死是活且凭天意,但入了谷的妖,继往开来无一幸免。
白鬼没有找到他们的孩子,也无心去寻,权且为墨扬之前的尽忠做些回报。
但他处决白识莲时,却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烛龙之眼,知晓了她的眼睛能观过去。
白鬼将她禁锢了起来,想从她的口中了解些当年之事,毕竟子鸾之死过于蹊跷。
“可她告诉我,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说。”
白鬼不断抚摸着怀中的青鸟,神色凄然。
鸿上道:“所以白石瞳会来此,多半是为了救自己的妹妹,顺道相助那凡人带走阿离。”
白鬼定定道:“既然他自己送上门,从妹妹口中套不出话,从哥哥下手也是一样。”
鸿上眼底划过几分厉色,缓缓道:“你知道,若是他们要动手,选什么日子最为妥贴吗?”
自然是两日后的,继任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