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汲郡守城兵士们将将推开门便被面前一行五辆车马的惨状吓出一身冷汗。
只有一辆尚且完好,其余车驾刀砍斧劈,一众人等也是衣裳破损,血迹斑斑。
待得听闻附近锡山出了匪贼,他等侥幸得活,欲来报官,便一路领着来了府衙。
到得府衙,听闻乃云氏遇险,郡守忙忙迎了出来。
然则问清并非长安云氏和洛阳云氏后,郡守有些失望。
打发了几个衙役组成的小队,打马匆匆上了山,草草前后翻找了一通,并未发现有何匪贼。
云六郎更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
一众人报官后找了客栈落脚,胡神医掏出针线又是一顿缝补,遣腿脚利索的厨子李仁元抓了药,熬煮后众人服下,方才算得歇。
李善等人付了众人投宿客栈和药材银两后已是捉襟见肘。
二人正自商议,金铃恰好听闻,请他二人将尚存货物变卖以换些花用。
云家商队这般伤患,养好伤前也不便长途跋涉。
六郎丢了,老管事也昏迷不醒,无人主持大局。
金铃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忙得脚不沾地。
然则情势最危急的却是九娘。
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经得一通来回折腾已是命悬一线。
胡神医只于外伤一道专精,虽老管事看着严重,倒似还能拖个一时半会儿。
但他即使医术再不拿手也能看出那九娘寿数将近,至多也就这一两日了。
郡中的大夫来了又走,一个个皆是摇头叹气。
到得掌灯十分,送走郡城里能找到的最后一个大夫,金汐已哭得不成人形。
金铃熬得眼圈发黑,形容枯槁。
周奇等人听闻哭声很是唏嘘。
出于礼仪,周奇等人前来探访,询问可有需相帮之处。
金铃红着眼眶摇头,当下情形,除非大罗金仙在世,否则无人可救。
白日里云翡未曾下得车,此时也好奇的跟了过来,慢慢踱步走到了床榻女子身前。
几人说话间,窗外一股冷风灌入,烛火忽的一闪熄灭了。
待得重新点燃,周奇无意的一回头,才发现那女鬼不见了。
当下尚且不以为意,然则回厢房后却发现遍寻不着,数月相处,众人感情深厚,虽说是个鬼,但也是个曾救他等性命的好鬼。
倘若丢了个大活人反倒好找,这丢了个女鬼却让他等去哪处寻?这地府阎王他们也不熟啊。
………
云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知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繁花似锦,烟雨袅娜的吴郡美如儿时。
她沿着百花巷哼着歌,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好容易到了府门,却见大门豁然洞开。
她跨过门槛,走过九曲回廊,绕过石园,终是到了祖母的大院。
然而院里没有人,或者说整个云家大宅都没有人。
忽然身后有人经过:“郎君,且听说这是个江南富户的宅子,却不知这宅子竟如此奢华。”
那人哼声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也是家财散尽。可笑区区江左云家在这般乱世中有如此家财却不懂蓄养私兵,无兵无权,还妄想参与皇家大事,真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云翡惊得回头,想要伸手抓住二人询问,却见女子和男子如身在雾中,缥缈不可触。
她惊得死死跟随,却见二人渐渐走远终至不见。
愣神的瞬间,她置身于矮小的屋棚,这里四处脏污,床褥漆黑。
冬日的寒冷似要将床上躺着的老妇人紧紧握住她的那支手冻僵。
腹中饥饿似火烧,她哭得肝肠寸断,知道那手是真的僵了,祖母去了。
现下整个乱世就只剩她一人了,整个云家二百一十几口人,她是那个最后会喘气的了。
感觉好像有水气从眼中滑落。那个爱她护她如母的人终是走了,走在了这样一个冰冷而肮脏的地方。
水珠越滚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她渐渐的嚎啕出声,似要喊出心中的郁愤不平。
忽而,眼前一花,恍惚中,她看见了自己疤痕满布的脸,瘦骨嶙峋,如鸡爪般脏污的手在伸向地上被众人争抢的半个黑污馒头。
猛的一脚踢来,她被瞬间踢出老远,胸腹剧痛。
可是,已经有些麻木了,疼得麻木了也饿得麻木了。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她太胆小了,不敢自己亲手了结,可是她也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世道已经乱了十年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只是她,所有人,活得都像条狗。被磋磨,被屠杀,受尽屈辱。
她慢慢的爬了起来,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奋力争抢,头破血流的流民们。
她出生再低贱也有祖母护着,原以为明哲保身便已是足够,可如今,她懂了。懂得了世道艰辛,懂得了权谋可贵。
倘若她手握兵财,是不是祖母就不会死得那般憋屈?
倘若她未雨绸缪,是不是就不会让江左云氏家破人亡?
倘若她拼尽所有,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般猪狗不如?
她忽的笑出了声,笑得泪如雨下,笑得弯了腰,可恨啊,可恨她如今都不知该找谁去算这笔糊涂账。
慢慢直起了腰身,抹掉泪水。
她是江左云氏,她的先祖是云岐山,要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她转身,缓缓朝城外而去。
......
城外驾云梯攻城的众兵士有一瞬间的愣神,抬头望着城头上那不知何时爬上去的一个女人,一个蓬头垢面黑瘦如柴的女人。
狂风如魔,肆意吹起她满身破衣。
烈烈狂风似乎荡走了她积攒已久的郁气。
云翡望着城下凶猛如虎的军士,城墙这边的兵士已是死伤无数,歪倒一片,哀嚎阵阵,无人再理会是谁不怕死的站上了城墙。
城破已只是时辰问题,身后整个城惶惶如鸡的流民们又要迎来一轮屠杀。这一轮过后还有几人可活?
她抬头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轻轻一笑,啊,若有来生,她愿倾尽所有,护得祖母平安。
她要云氏再不做他人的踏脚石,再不做那藏污纳垢的愚蠢世家。
她愿做那人间杀器,荡平天下,众生不苦。
一影如叶,从城头飘飘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