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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雨依幽台 夜傍不良人

梦境下,繁华的南宋都城。阳光白云下,庭院里,有着一位慈爱的气度不凡的父亲教导着女儿认字读书。当一只猫咪溜过,小女贪玩,追着猫咪跑的时候,父亲也投以慈爱的目光跟随她。画风一转,一个轰雷滚滚、阴云密布的晚上,在气派的后厅。“大人,颜儿还小,你不能如此待她,她是无辜的,这不是她应该承受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吼到。

  “她是我的女儿,这是她作为我镇国大将军的女儿的命运。”星翠闻其声,自称他父亲的人的容貌似乎在泪水里模糊。一个烙铁慢慢地逼近星翠。

  “不要!”星翠从梦中忽地醒过来。眼睛里噙着泪。

  阿仙婆在床边面容憔悴地守护着她的翠儿。

  星翠急忙起了半边身子并用手抓住阿仙婆的手,说:“阿婆,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人自称是我的父亲,他拿着有纹理图案的烙铁迫近我。”星翠端详着阿婆似乎有所知晓的表情,“阿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一定知道的,对吗?”

  阿仙婆迅速抽离了手,别过脸去。站起来说:“此后我每日给您调制一副药,每日熬三次。季春初就告诉你。到时,也不得不告诉你,你从山崖坠落,幸好陆云来的及时,否则你小命不保。且等你先去了疾、调理好了身子。”

  阿仙婆离开房间的时候,星翠仍是错愕的,之前星翠问起,阿仙婆是缄默不言的样子,这次答应得如此爽利让人颇为吃惊。

  阿婆前脚刚走,陆云后脚就踏进来了。他的脸颊绯红,别着头不愿直视星翠,带着忸怩的样子端着药汤。

  “阿婆要你把这汤喝了,可难熬了,一个时辰才好,你都要喝入肚子里,可不要浪费。”

  星翠笑着说:“你向来如此耗时给我熬制,到不稀奇,你见我如此忸怩,到是稀奇的很。”

  “谁造作了?”陆云生气地把盘子往桌子上放下,背对着星翠,“在你醒来之前,阿婆给您背部上药,我急着送汤药不小心撞见了,本来我就喜欢你,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每日朝夕相对,既如此你作我娘子如何?”

  星翠本来待陆云有如哥哥一般,她吃惊了,沉默良久之后,星翠淡淡地回答:“不可。我待你就如亲哥哥一般,没人会和亲哥哥结为夫妻的。”

  星翠没法见到陆云的表情,陆云听到此话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带着急切地步子离开房间。

  自腊月一别,直至季春,星翠好似慢慢割舍了对孟珙玉的念想,又忙着采药了。在山上采药途中遇到陆云,她高兴地打招呼,他虽视而不见,但也在不远处跟着她。只因此前她的主要分工是处理药草,不是爬山采药,怕她遇到危险,自然也就履行起了师弟的本分。

  星翠有次大喊有毒王蛇缠她,引来师弟风风火火地赶来救助,从星翠身上拨开毒蛇,对着死蛇一顿乱揍,好一会后引来星翠哈哈大笑,陆云更生气了。自此七日后,陆云也照搬星翠的伎俩,高山上呼救,星翠持弓弩飞奔而来,因为抄近道道路险阻,脸上已经被划出血印。到了目的地只见陆云提着温顺小兔得意地笑。

  陆云的名字是他自己取得,意思是“陆地上的云朵”,他希望自己就像云朵一样随遇而安、自由自在,能活着也是他人生中最快慰、最感恩的事情,他经历过一场恶人杀害至亲、刀刀见血的生死,痛是岩石里开出的花,星翠的存在能让他暂时忘记岩石下封存的血色记忆。

  他爱上了她。

  星翠见他捉弄也不恼,反而大笑,两人的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

  陆云生火烤熟了兔肉,星翠在旁边看。也是奇怪,她可以为孟珙玉充饥而烤兔,作陪吃肉,却无法为陆云这么做。

  季春至,阿仙婆带着星翠越过山丘,来到清幽台。缓缓地打开了地下密室的大门。当他们进去之后,石门落地的巨响让星翠沉重不已。

  阿仙婆也一脸愁容,腊月初的前几日阿婆偶感风寒。自从登明子前辈走后,阿仙婆常望着清幽台旁边的杉树独自悲伤,曾有几日竟然暗自垂泪。

  登明子在的时候阿婆不曾于星翠、陆云前显现心迹,人走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的之前的口是心非了。

  阿仙婆三个月前还算硬朗,近日却行动不便了,她拒绝星翠扶她。她颤巍巍地拄着凤鸣仗,后来,星翠才知道这个拄仗是登明子老人挑灯五天五夜制作而成。

  凤凰图案是登明子老人一小刀一小刀雕刻而成,杖头的一只凤凰对空鸣叫,翅膀振动,好似欲冲入云霄。

  “翠儿发什么呆呢?”阿仙婆指着前面左侧入口的暗室说,“你提着油灯往里凑近。”

  翠儿往里凑近的时候,光线打在灵堂上的牌位上,星翠的心猛地一惊。

  细看其中一个牌位上赫然写着“已故镇国大将军登明子之魂位”,惊得星翠差点打翻油盏。

  “你没有看错,你梦里的镇国大将军看不清楚的脸就是登大人的。当年,你年方七岁,登大人将特泉王勾结权太师的罪证之一藏宝图烙印在你的背部,想让你稍大之后觅得良婿,扳倒特泉王一门的狼子野心。”

  “翠儿不想知道这些,我就想知道如若他是我的父亲,为何不愿认我,我为何记不得他的脸孔。三年来他对我从不曾靠近,只偷偷摸摸送来几朵绢花,为何做不到如一个平常父亲般关爱翠儿!”星翠喊道。

  她内心凄凉而感到愤恨,她始终不明白,曾经的白袍仙人,为何明明尽知一切,看见亲生女儿的她,相见不能相守,偶遇而不相认。

  他的满眼慈祥又有何用,几朵绢花又有何用。

  他是何等的忍心,对她又是何等残酷。

  她顿时在登明子的牌位下,无力地蹲下来,垂泪而痛苦不止。

  “翠儿,视若不见也是对你的保护,大人躲不过杀身之祸,不认你才能让你躲过啊。这些年登大人偷偷地从外捎回你需要的食物、用品和笔墨书籍,在你身后不远不近地不动声色地护你、疼你,登大人对你的愧疚、疼爱只有阿婆知道。”

  阿仙婆咳嗽了几下,继续说:“三年前你被烙印下藏宝图尝尽断肠之痛,心里也是恨大人的,忧郁成疾大病一场,恰巧一和尚经过登府,给你送上忘忧汤,你当真捡回了命,却不记得身世了。忘记了你的本名叫登星颜。你捡回命两日之后,圣上因为特泉王诬告你父亲怂恿太子篡位,释解了登大人的兵权,本来是杀头的死罪,在各大臣纷纷举谏论证下,拖延了三年。特权泉王趁这三年找这份藏宝图。见找不到,再次弹劾你父亲反心不死。”说完,阿仙婆含着的泪珠滚落下来。

  “时日渐长,见您隐居仙山欢喜洒脱,登大人本来打算放弃宝图之谜,可内心矛盾,还是哀其家国不幸,至死不愿放下。”

  “阿婆,你又是谁?你和登前辈是什么关系?”星翠疑惑地看着她,

  “我仅仅府中的女管事,多年来倾慕将军,这不怕你笑话。你母亲离走前将你托付给我,你母亲牵线做媒要大人纳我为妻,也得不到他的回应。将军归隐前解散了家丁侍从,你本来寄养于师爷老家(阿仙婆的哥哥),我仍厚着脸皮带你隐居满月渊,看似不远不近地观望,实则纠缠他。按照从前,我还得称你为一声小主子。一日为师终身为大,你切记阿婆给你两点嘱咐。”

  阿婆咳嗽了几声,似乎体力不支,星翠连忙扶住她,“一是往后定要过上太平日子,与师爷的同门之子成婚。师爷的同门宁老爷本来是学医的,后来违抗不了被家里安排继承祖业做织造,师爷的女儿早年夭折,婚书犹在,我并拿来一直留着,是为你打算的。锦绣坊宁府人前大富大贵人后也平平安安。第一,愿你嫁给宁府少东家宁致远。第二,等你哪天真要完成你父亲的遗愿,我照你身上的宝图已经画下来,你交予可托付之人,不必透露你的身份。对阿婆来说,阿婆受你母亲嘱托,只求你一生安稳,不希望你做后者的选择。”

  她颤巍巍地将卷好的画卷交给她。

  话语中,星翠已哭成泪人。

  梅月乍暖,阿婆连日咳嗽不止,小香居内,陆云和星翠日夜熬制、喂服汤药,阿婆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

  阿婆喝不动汤药的时候,因为没有气力,送到的嘴边的药汤愣是没有进入口内半分,星翠急得掉泪,阿婆却指指四轮车示意星翠带她走走。

  清晨,她被星翠推行至山丘小径旁,正对着不远处清幽台并俯视着。清幽台周围花草繁茂,春雨淅淅沥沥中愈发生机盎然。

  一阵阵大风吹来,旁边的小衫树似一妙龄女子为心爱之人翩翩起舞。

  一只小鸟叫喳喳地在阿婆的手心里吃食,阿婆满眼慈爱,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来要抚摸它,小鸟却不贪心不多吃,欢喜洒脱地飞走了。

  回忆中,她带着大病初愈的星翠来到霜华峰求见,趁翠儿在远处凉亭追着蝴蝶、欢喜玩乐的时候,登明子背对着阿仙婆说:“翠儿跟着我很危险,你为何要如此执着?我被罢免官职,解散家仆,孤身一人来到霜华峰隐居,就是为了不拖累孩儿,还请仙姑你放下心中的妄念,还是走吧。”他那认命、无奈世事无常的神情着实令人心酸,阿仙婆没有见到,但能感受到。

  “老爷,我远远的看着就好,不打扰你,翠儿也安全,也能...缓解我的念想。”阿仙婆恳切地说。两手绞在了一起,暗自紧张。

  “随便你吧。”他说完拂袖而去。

  此时,和回忆相距三年有余,细雨朦胧中,阿仙婆说:“没有执念才会如此洒脱,鸟儿尚且能如此,我也准备放下了,又害怕到了阴间中途犹豫。听说孟婆是奈何桥上的守路人,你记得顺带给她多烧点纸钱。恳求她给我备一碗最浓烈的孟婆汤,免得来世纠缠。”

  “翠儿一定照办。”星翠抚着阿仙婆的手,从凉至冰。蒙蒙细雨中,虽阳月春雨如帘,绿意盎然,但深感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星翠于细雨中抽泣着,心情沉重地推着车子往回走。阿仙婆安宁地靠在椅背上,随着四轮车在泥泞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起伏着。远处,陆云打着油纸伞,慢慢地走来,每走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目光相对的时候,似乎彼此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

  阿婆年轻的时候,是医药世家的小姐,在梧州城门附近经营着一家医馆,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那天,县尉大人的儿子鸣轲来医馆让仙齐衡看病,眼睛却盯上了阿仙娘。

  回家的时候他茶饭不思,并让他父亲上仙家医馆替他说媒提亲。父亲请了媒人,媒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原来阿仙不想做妾。

  县尉大人的儿子鸣轲哪里肯罢休,就安排了一场好戏,请一个地痞无赖头子到医馆看病,忽悠仙齐衡他头痛发热,仙齐衡就给他开了一些退热的草药,地痞第二次到仙家医馆的时候带着一群地痞流氓又打又砸,说自己的身体被损坏了,给众人看他身上的‘红色毒印’,其实他是服用其他的海草颗粒才如此,“一碗清明蘑菇汤能解决的事情你却偏要来打砸,你究竟有何居心?”阿仙婆气愤地说。说着在众人的帮助下灌了蘑菇汤给他喝。阿仙和乡亲请来的老中医揭穿了无赖的面目,无赖身上的红印半个时辰就消失了。无赖自知无法继续,就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无赖头子横死在住宅区的江边,鸣轲打着杀人偿命的旗号起诉阿仙,只要彻查下来,阿仙能活命,但审案子的是鸣轲当县尉的爹,乡亲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局,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作证,哥哥为了不再生是非,就逼迫阿仙嫁给鸣轲,谁知到了迎娶当日,娶亲的人换成了县尉大人。

  鸣轲娶亲前一日在船上喝酒,怀揣怡红院的美人,第二天却横死江中。听说美人是这无赖的姐姐,已经逃走。县尉大人说最见不得喜事变丧事,曾在公堂上见阿仙标致,深思肥水不能流于外人田,也就换上喜衣,欲做新郎官。

  这回仙齐衡忍无可忍,在家门前拼死反抗被打得奄奄一息,阿仙以死相逼,不想再添命案,县尉大人才住手并且打道回府。

  流氓们因为上次得了甜头,本来在喜事上拿无赖头子的死做文章,却等来一场荒唐戏。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不远处的流氓伺机而动将药材铺打劫一空。

  阿仙抱着仙齐衡痛哭的时候,路过一顶华贵的轿子。

  许夫人抱着昨晚出生的女婴,慈爱地看着她,听到外面有人痛哭,她掀开帘子,看到此情此景也心生怜悯,女子着嫁衣却抱着不是新郎的男子哭泣,着实令人心疼,喜事变愁事。

  年轻的登大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她身旁走过,她抬头看了一眼他。泪眼婆娑,她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故事。

  队伍从她身边走过并远去的时候,过了一会,马蹄声又响起来,这个样貌英俊、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折返回到她身边。

  “敢问姑娘遇到什么难事?为何不送他就医。”

  “我哥已经被人打得动弹不得,药材被地痞洗劫一空,得罪了县尉大人,也没有医馆肯收留治病,我悲痛这世态炎凉。此时让我如何是好。”

  “我是赴临安上任的太傅,你随我的马车一道走吧,既然这是伤心之地,何必久留。你哥也能得到照应。”

  他说这话的时候,顿时觉得他就是上天派下来的活神仙。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出众、善良的人,这是困扰了她一辈子的问题。

  牵着马车折返的何叔等人站在不远处,何叔说:“老爷,夫人还在不远处等着呢,小孩子刚生下来,就不要招惹血腥的事情为好,小姐的喜事可不能沾染这些晦气。”

  “何叔,晦气不晦气是我说了算。你们把他抬上去。”

  “遵命,老爷。”

  登大人骑着马走向自己的娘子,他坦坦荡荡的胸怀令人敬佩。

  多年以后,原本开医馆为生的梧州苍县普通的兄妹俩,在登府安了家。

  至今,相守不得已经十三年,只能盼转世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