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八年,东重山。
林决背着药箱往山下走,灵秀在一旁或扑蝴蝶或逐飞花,不时跑出很远,十分欢快。一次她跑出许久仍未回来,他便唤道:“灵秀——”
不多时便听见豹爪点地的沙沙声,灵秀从林中飞身一扑,直撞进他怀里。他揉了揉她脑袋,笑道:“前方有溪流,饮水歇息片刻罢。”
一人一豹坐在岸边小憩,灵秀惬意地伏在他膝上闭眼打盹。他正拨弄她胡须,忽见她睁开双眼往西方望去,似察觉到什么。林决道:“怎么了?”
灵秀从他膝上起身,目光直直望向西方,情不自禁往那处迈了几步,又回头望着林决,来回走动片刻,模样很是焦虑。
一阵轻盈的铃声从西面传来,愈走愈近,终于显出一道绛色的身影。
林决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名赤足的红裙女子,年约十八九岁,容貌绝美动人,脚踝系了一串小巧铃铛。见到赤豹和林决,她停下脚步道:“人类。”
他起身,谨慎道:“姑娘也来山中么?此间异兽颇多,还请万分小心。”
她静静立在林中,冷声道:“既已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什么?”林决不解。
红裙女子不答他,只道:“青崖。”
他正惊疑,却见灵秀蹲在地上摆动豹尾,喉中低低应了一声。他道:“原来她叫青崖么?我不知她是姑娘的异兽,无意拘在身旁,见谅。”
“她不属于任何人,莫妄想占有她。”她无意与他多话,目光直望赤豹,“跟我走。”
灵秀转头望望林决,又望向红裙女子,似有些犹豫。他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花暝。”
林决蹲下身抚摸灵秀的脑袋,微笑道:“既然花暝姑娘来寻你了,便回去罢。”
灵秀眼眸水润一片,往他怀中蹭了又蹭,终于朝红裙女子走去。他到底有些不舍,轻唤一声:“灵秀。”
灵秀脚步一顿,万般不舍地回头望他。花暝冷道:“原来你已经给她取过名字了。”又对灵秀道:“往先教训还不够么,竟如此留恋人类?”
林决愈听愈觉出不对,紧走两步道:“灵秀只初生时见过我一眼,为何这般说法?她究竟是何等异兽,姑娘与她又有什么渊源??”
“我未计较你带她出山,你却来质问我么?”花暝冷笑道,“莫说为了她,便是为了这片山,我也不能容你。再不离去,休怪我动手。”
他凛目道:“你我皆为灵秀着想,姑娘何必咄咄逼人?”
花暝冷冷望他一眼,眸中竟似含了万千寒意。他本能地觉出危险,刚要防备,周边林木突然破开土地朝他迅速逼来;他左右腾跃,避过数道枝桠,冷不防被头顶一道粗树枝缠住,其余树枝便迅速缠绕上来,将他牢牢困住。
树枝愈聚愈紧,压得他渐渐喘不过气,他动弹不得,咬牙引出一团火焰覆盖其上,树枝稍稍枯灭,瞬间又困得更紧,竟似不惧火烧。他呼吸愈发困难,险些窒息晕倒。
耳边忽传来一声豹吼,灵秀朝树枝吐出一团猛火,火焰一遇木枝便熊熊燃烧,瞬间松了林决束缚。他落在地上不住咳嗽,一面咳一面道:“灵秀……”
灵秀熄了火焰,一跃扑进他怀中,又回头望着花暝,目光竟似含了怒气。花暝道:“原来你与他感情已如此深厚。”又闭上眼幽幽叹道:“你第一眼不该看见他的。”
林决立身道:“我知姑娘在意灵秀,可如此强硬手段,岂非枉顾她意愿?”
她与灵秀四目相对,半晌方对林决道:“罢了,你火灵可助她生长,暂且交由你照看罢。”又道:“她终有一日会回到万重山,切莫与她过多纠缠。”
说罢这句话,她再不理这一人一豹,转身迈步隐入深林,铃铛声愈行愈远。
灵秀望着那道鲜红身影渐渐消失,一时竟有些失意,耷拉着耳朵很没精神。林决揉着她脑袋,微笑道:“你可喜欢她么?——放心,还会见面的。”
她顺着他抚摸嗷叫一声,拱进他怀中打呵欠睡了。
永嘉二十年,泉州城外,长亭。
周启之任教期满,动身四方游侠,林决、甘棠一路送到长亭。他对林决道:“我教你六年,知你天赋秉性皆为上乘,盼勿忘初心,持剑济世。”又道:“虽则你剑法已至卓越,然有一破绽需得时时注意:你招式太过温和,进攻总不肯使全力,如此用剑,对决中难免吃亏。”
他拱手礼道:“多谢先生教导,晚辈铭记在心。”
送过周先生,林决随甘棠回府。这年棠梨开得极盛,满庭满院都是飞舞的花瓣,她在树下坐了片刻,忽然全身发凉,靠着树晕死过去。林决大惊,抱着她直去病房,又是煎药又是渡灵气,却皆不得解。
林凇得知消息赶来,见他疲惫地守在床边,急道:“情况如何?”
他低声道:“阿娘发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知如何才能救她……”
林凇常为她把脉,自然知道病情如何严重,只不肯接受,讷讷道:“不会的,一定有办法治她,——你留的那些药可喂她吃了么?”
“已吃了,药效不明显。山中药物本就难以寻齐,更难在此地保存,用来总有欠缺。”
林凇怔怔望着病榻上的甘棠,只觉她较往日又憔悴了几分,不由得心痛不已,伸手想抚她面庞。林决拦住他手,道:“二叔若无事,便请去照顾其他病人罢。”
他恍惚地看着甘棠,喃喃道:“让我再多看她几眼罢。”
林决冷声道:“二叔应当知道,她并不想看见你。”林凇怔神许久,终于起身出门。
这次病发后,林决又去山中采药,灵秀照常跟随。
万重山繁花竞放,一路蜂蝶飞舞,扑鼻皆是清新浓郁的香气,林决放慢脚步,细细寻找药草。一只蝴蝶绕着他飞行一圈,又停在身旁灵秀的鼻尖,灵秀凝神盯了鼻尖片刻,那蝴蝶便扑闪着翅膀飞远了。她随蝴蝶转了片刻,又小跑几步追上林决。
从初见至今两年时间,她已长得比他小腿还高了,立在山间威风凛凛,却仍如小女孩一般爱玩爱闹。
近日却不知为何,灵秀情绪总有些低沉,常慢悠悠跟在他身旁,比平日安静许多;哪怕是进山,也只在他视野可及之处走动,再不让他满山遍野找了。他一开始觉得奇怪,后来便渐渐明白了。
林中响起轻微的铃声,灵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林决。他微笑道:“你要走了么?”
她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琥珀圆眼。铃声已停,一抹鲜红身影停在林木深处,平静道:“灵秀。”
林决摸了摸她脑袋,将她往那边一推,道:“去罢。”
尊师挚友相继告别,甘棠的病又日益严重,林决心头似蒙了一层灰纱,时常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只进山时才会些许放松。万重山幽静秀美,花鸟虫鱼之美景非外界可比,兼有剑法巫术护身,此处竟令他分外流连。
灵秀虽则离去,却并非全然不与他来往,每察觉他进山便会迢迢赶来,与他玩耍几日。他有意驱赶,对方只赖在身边不走,定要将他送至山脚才回,他亦牵念灵秀,便随她玩乐了。
这日进山采药,灵秀又找来,与他一路游玩,渐至一片桃林。
这桃林有些奇怪,分明已是仲夏,树冠仍开着簇簇桃花,宛如留住了春风。林决足迹尚未踏过这里,便小心翼翼沿桃花径往里走;灵秀原在扑花,忽抬首凝神片刻,似乎察觉什么,往深林小跑片刻,又回过头来催他。
愈往里,桃花愈盛,盛极之处,赫然有一棵高大的桃树,不知已几百岁了,树冠铺天盖地,入眼皆是绚烂的桃花,风中悠悠飘扬着花瓣。再走近,竟见树下躺着一名绯色衣裙的少女,似因受伤而昏迷了,他忙奔至她身旁检查伤势。
少女十三四岁,面若桃花,五官窈窕明媚,发间裙面落了许多花瓣,虽未睁眼,然风姿已极娇妍。她面色苍白,唇角带血,身上还带着殷殷血迹,肢体多处擦伤,右小腿摔伤尤为严重。
林决娴熟地为她包扎伤口,动作间似有什么晶亮之物从她怀中掉落,未待他细看便被灵秀一口含在嘴里,呜呜地跑远了。
他轻唤一声,不见回答,便继续为她治疗,将此事忘到一边。伤口处理完毕,他又去附近溪流打来水,动手熬制药草;低头间忽瞥见刀光一闪,一把匕首已架在了脖颈。
绯衣少女坐起身子紧紧盯着他,一双凤眸妩媚动人。他微笑道:“姑娘醒了?”
少女嘴角一勾,笑道:“小贼,你把我的东西放哪儿了?”
“什么东西?”他仍不紧不慢地煎药。
少女匕首一转,刚要往他喉咙割去,忽听一声清响,握刀的手已被震荡开来,匕首直直飞插进一旁树干。林决收剑入鞘,仍笑道:“姑娘身上有伤,不宜妄动。”
绯衣少女凝眸注视他片刻,嫣然一笑:“罢了,灵晶不在你身上。”
他熄了火,将药倒入碗中递给她:“喝药罢。”
她并不接碗,只低头看着身上的伤,问道:“这伤口是你包扎的么?”
林决点头,她笑道:“想不到你如此好心。”说罢就着他手喝了药,又道:“我叫红嫣,你叫什么名字?”
“林决。”他一面收拾药箱,一面道,“我家在山下开有一间药馆,姑娘随我下山治伤罢。”
红嫣不满道:“我已经告诉了你名字,你为什么还叫我姑娘?”
他便道一声歉,改口称她姓名,又起身往林中唤道:“灵秀——”
她问道:“你在叫谁?”他还未回答,便听林中传来腾跃声,一头赤豹轻巧跃到两人身前,惬意地往他怀里拱去。
红嫣见他们亲昵,一时竟有些不满,忽又发觉什么,柳眉一立,对灵秀道:“便是你偷了我的东西,快还我!”
灵秀呲牙对她低吼,呼吸中含了方才的灵晶气息。
“你把它藏哪儿了?快交出来!”红嫣一面怒目训斥,一面竟拔出匕首朝她刺去。灵秀伏身躲过,转身便跑,她还要动身追赶,林决已扣住她手腕道:“且慢!她无意惹你,你为何伤她?”
她回眸斥道:“果然是你偷了,以为东西不在此处我便分辨不出么?”又见灵秀已然跑远,骂道:“该死的,给我站住!”
灵秀仍往桃林跑,红嫣虚抬左手,用力一抓握,霎时无数桃花从枝头爆开,化作一枚枚花刃朝灵秀射去。林决一惊,挥出一片火焰将花刃挡住,急道:“停手!”
红嫣冷笑一声:“凭你的灵力,也想拦我?”
花刃只稍稍一顿,竟不惧火光,仍直直朝灵秀射去,灵秀回眸望着花刃,轻呼一息,那团火焰便瞬息爆裂,将花瓣焚为灰烬。余下气势向四周飞荡,红嫣被气流撞得后退一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被他扶着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