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雨惊雷图的真迹泡过水,虽然后来晒干,画作依然没有办法修复。
差不多就是一张迷彩宣纸。
林兮伸手找唐小乙要画。
他看着眼前白净的手,心里一顿打鼓。
包裹里有两卷画,裱得好的是赝品,皱皱巴巴卷起来的是真迹。
唐小乙犹豫了不到一秒钟,就把那幅赝品掏出来,递给林兮。
林兮都没有打开画,手往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迎着风一挥,指头上便冒出火来。她把手指凑近那卷画,便要点着。
唐小乙连忙问:“不看看吗?”
“不用看,这幅画便是为我母亲求的。现在她已经不在了,只能把这画烧给她看。”
唐小乙心说:早知道你要这画是烧掉,那我就不费劲找赝品了。
他看着那卷赝品被一点点烧掉,心中颇不是滋味。
如果坟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无商不奸的古董贩子,唐小乙拿来一个赝品,心中只有窃喜;
可现在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而且,不管怎么说,林兮还给了唐小乙一本《百穴阴功》,解决了唐小乙修炼纯阳天梯功过于迅速的问题。
这样的情况下,唐小乙再拿一幅赝品去糊弄鬼,就显得有些不厚道了。
虽说,很多时候,唐小乙并不介意做一些不厚道的事情。
但若是,做这件事情对唐小乙没有任何好处,他还是更愿意做个好人。
留下晴雨惊雷图真迹,便对唐小乙没有任何好处。
名画已经毁了,现在一文不值;这幅画对唐小乙来说也没有任何纪念意义;反倒是哪天被周藏器发现,也会是个罪证。
所以,把晴雨惊雷图的真迹在这个墓前烧掉,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此,唐小乙赶快把那幅画的真迹掏出来,想要趁着赝品上烧着的余烬,把它烧掉。
林兮把画接过去,打开一个角,看了看。
忽然问唐小乙:“刚才烧掉的是赝品,这个才是真迹?”
唐小乙立刻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老实的人,平时也不习惯撒谎,只要是说一点违心的话,立刻就会面红耳赤。
因此,唐小乙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说:“我从周藏器那里拿到这幅画的时候就是这样,怕你不满意,又高价收购了一份赝品。”
仍旧是一句谎言。
然后,唐小乙又瞪大眼睛问:“你才看了一个角,怎么知道这个是真迹?”
林兮把画抖开,露出左下角的印章。
这幅画被水泡过,墨迹已经四散洇开,但是印泥却没有破坏,仍然十分清晰。
林兮指着印章说:“你看上面,有细细的裂痕。
“印章大师刻完一枚印后,最后一个步,是在印上敲一下。
“印石经过雕琢,本来就有很多伤痕。被这么一敲,就会在印上生成许多细小的裂纹。
“这种裂纹是每一个印的身份标记,再高明的造假都做不出来。而唐周的这枚印,在他别的画上用过很多次,我恰好知道裂纹的形状。”
唐小乙听了,暗道好悬。
想不到字画鉴定还有这种门道。
他最开始就想着买一副赝品,幸亏没有这么做,要不然可糊弄不过去。
也幸亏,林兮要这幅画只是为了烧给亡母,画有没有泡水倒无所谓。
林兮把那副画也烧了说:“仅这一个唐周的真品印鉴,就能值一些银子。我本来已经把假画烧了,你又把真画拿出来。”
顿了顿,她又说:“也不枉我在母亲面前说那么多次你的好话。”
说着,脸竟然有些红。
真是:女儿切莫种情根,从此笑骂皆牵魂。枕上空留微凉泪,灯下又等梦中人。
又一天,董一一到玉雪镇那天下午。
有一个人踏进了玉雪镇。
这个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身着灰色长衫,脚穿黑面白底的官靴。全身上下,只有领子是深红色的,显得与全身素净的打扮格格不入。
这人在镇口听了片刻,便向镇东边的居民区而去,走了好长一段路,敲开了一个院子的门。
对于这个人的到来,院里人迎接得很隆重。
虽说这个中年人跟院子里的人没有上下级关系,但院子所有人都迎了出来,列成两排,稍微弯了腰,表示尊敬。
他们尊敬的,不是这个中年人的身份,而是他的本事。
院子里都是江湖人,对武林第一人弯一下腰,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
这个中年人便是韩怀恩。
天下仅有的两个正一品以上的人物,都出现在了崤山。王不见王,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相距这么近。
韩怀恩仍旧走得不紧不慢,进了屋,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在侧面坐下。
有一个在外面迎接的中年人跟了进来,其他的人都立刻散开,各忙各的去。
跟进来的中年人先行了一礼说:“属下止戈院指挥同知裴守礼,见过韩大总管。”
韩怀恩说:“裴守礼,我知道。止戈院的二号人物。”
这一处院子,原来是止戈院在玉雪镇安排的据点。本来,按照惯例,这个郡因为有崤山别院在,止戈院的势力肯定也没办法生存。
而且,与跟三江馆的关系不同,崤山别院和止戈院仇恨无法调和。
止戈院与三江馆,明面上毕竟还是中央和地方的关系。
而止戈院和崤山别院,一个是前朝,一个是当朝,双方基本上都只想着怎么弄死对方。
所以,止戈院在这里搞事情,冒的都是九死一生的风险。
近些年,止戈院崤山分院,一直都是名存实亡的机构。
想不到今天,除了红貂寺大总管韩怀恩,竟然还有那么多止戈院的人聚集在玉雪镇,甚至连止戈院二号人物裴守礼都在。
裴守礼是止戈院主管行动的具体负责人。
他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这几天,止戈院会对崤山别院有大动作。
卫王朝对沈王朝皇室余孤,已经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不闻不问。
毕竟,当年卫王朝人心未失,只是因为藩王入京才丢了江山。到现在,民间、江湖,都还有很多同情沈王朝的呼声。
如果卫王朝贸然挥起屠刀,舆论上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所以,一直以来,朝廷明面上的政策都是维持现状。
可这一次,难道说,他们真的要挥舞起屠刀来了吗?
裴守礼说:“我们向红貂寺请求援助,没想到竟然是韩大总管亲自出马。这样一来,这些前朝余孽想必插翅难逃。”
韩怀恩笑道:“你这个小朋友不老实。你们向红貂寺发函,心里想的,可不就是我这把老骨头。
“再说了,对付那个人,要是我不来,你们恐怕不行。
“倒是你们,怎么就来了个二号人物。恐怕,你们止戈院已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其他的事情上面。对陛下的安排不闻不问了吧。”
韩怀恩这段话说得极其不留情面。
以他的身份和实力,本就没有必要旁敲侧击。而且,别看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其实年龄已经有六十多了。称呼还不到四十岁的裴守礼一句小朋友,倒是刚刚合适。
裴守礼心中苦笑,却也不敢无礼。
韩怀恩说裴守礼不老实;说只有韩怀恩能对付林罪;说止戈院不重视这次行动。这些指责虽然无礼,倒还没有什么。
但是,韩怀恩说止戈院已经不听皇帝调遣。
这个指责,即便是韩怀恩在开玩笑,裴守礼也不能不管。毕竟,止戈院还靠着朝廷的拨款过日子呢。
裴守礼说:“止戈院立院之本,便是代替陛下统领江湖事务。每年有什么策划,止戈院也都会在年初上奏折,请陛下圣裁之后,才会付诸行动。韩大总管说我们对陛下的安排不闻不问,怕是言重了。”
韩怀恩冷哼了一声说:“你们在江湖广撒卧底,便没有上折子明说。”
韩怀恩的这番责难,其实是属于故意找茬了。
止戈院在江湖各派安插卧底这事,确实没有跟皇帝细细解释。
但是,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本就不必要把每一个细节说到位。
皇帝关心止戈院的财政。止戈院只需要年底向上汇报,今年进账多少、结余多少,预算执行率这些关键数据就行。没必要把每一笔花费都列出来给皇帝看。
皇帝关心止戈院统领江湖的手段和结果。止戈院只需要把“外部施压,内部突破,诱以小利,分而治之”的总体方针说给皇帝听。然后每年汇报有多少门派倒向朝廷,顽固分子少了多少这些关键指标说给皇帝听便可。而安插卧底,便在“内部突破”四个字涵盖的范围之中。
没必要什么事情都向皇帝汇报,否则的话,皇帝会累死。
当然,韩怀恩是皇帝的耳目和口舌,裴守礼也不能就这些道理跟他辩论。
因此,裴守礼说:“这一点确实是我们疏忽了。等这事了了,我们就立刻写一个奏折,就这事情向上汇报。”
韩怀恩又哼了一声:“也不用看你们的奏折。依我看,你们就是借着这些事情,想走一走林无悔的老路子!”
此话一出,裴守礼立刻觉得身后的冷汗滚滚渗出。
韩怀恩这么说,显然只是为了敲打止戈院。
但是,这句话的敲打,就太过严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