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血雨一直下到一盏茶的功夫才停歇。
天空中浊气横生,但能引来的阴兵其实算不上多少,屈指可数,南明九州天空上被一道金光笼罩着,挡住不少妖邪鬼祟,街市小巷子里都被淋上一层艳红,满目皆是骇人的鲜血,还有墙角处的青苔藓,门前垂挂着的纸皮灯笼,都被血雨腥风被打翻,纸皮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像是被人踩了好几脚,惨不忍睹的躺倒在地。
天降血雨,狂刮腥风,南明九州的百姓们从未见过此等奇景,早就吓得拖儿带女的躲进家里,闭门不出,整个世间没有一星半点的声音,狗吠声都听不到。
寂静无声的小巷子里,花夭离戴着那张描绘着大好山河的丹青面具,缺损了一半,半张笑脸似哭非哭,趟过一汪小血泊,身上穿着黑衣,猎猎作响,内绣着银丝纹路,一尘不染,身姿倒染上几分桀骜不驯,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眸冷骨寒,她颇为烦躁不安,扶着一道墙慢慢地向前走,那张面具之下,无人知晓,如蛛丝般密布的血痕已经笼罩在整个脸颊,连带着视线都是一片腥红,大量的戾气从体内泄露,几乎沉浸在整个身体里,冒出无数翻涌成形的浊气。
她修魔,此刻却是神志不清,根本分不清究竟是邪气入体,还是厉鬼般的戾气。
召阴兵术,并不是陵光教给她的东西。
准确来说,是这具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控制了她,才能召唤出传说中的召阴兵术。
身体里涌上一股奇异的力量,她自己突然失去了反应,瞳孔似是一瞬间失去焦距,大脑里的记忆也断了,随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游魂,又像是一个旁观者,再醒来时,眼前空无一人,只剩下了自己。
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
她记得先前发生的一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一股从体内爆发的强大力量,控制了她,陌生而熟悉,像是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里容纳着另一个人,奇怪的是并不感到抗拒。
花夭离却无从知晓这一切的秘密。
孤身一人来到青石板台阶前,花夭离喘着粗气,伸展着四肢,只觉得呼吸困难,突然像是得到一种冥冥之中的预知,抬起头,眸底含着水光,凝结成最寒冷的霜花,看向最顶端上方的镌刻文字。
那里镌刻着长安城兽猎场的榜单,说的是铜台猎场将会有一场史上最盛大的极乐之宴,榜单上面没有姓氏,亦没有名字,有的只是长达二十五行的代号,这些代号所代表的都是一个奴隶。
每一个留下的代号都是由无数奴隶的尸骨搭建而成的荣华富贵,供人赏乐,以性命为代价,编造一场纸醉金迷。
长安城兽猎场,已在南明九州的史书上,屹立不败,象征着权贵的骄奢淫逸,荒唐度日,没有一个人胆敢冒死前去挑战,长达几百年之久,这如沧海般的蹉跎岁月,一路竟也不知死掉多少奴隶,鲜活的生命,在指间痛苦挣扎,不过只是金钱堆砌而成的腐败。
长安城兽猎场是属于权贵者们的极乐之宴,而不属于在困斗中挣扎反抗的勇者们。
只因为奴隶这个身份,所以在这个天底下,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的存在本就是鼓掌之间的玩物,就算有人在意,可碍于权贵,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她这一次来东西市,是有一定目的,而并非只是单纯的想杀了那个锦衣女人。
天底下,多得是鄙夷不屑于奴隶的人,他们当中有的人,也许困苦不堪,也许私底下深陷泥潭,却始终觉得自己要比奴隶高贵,奴隶最是低贱,她就算能杀得了一个,但是说到底,浇灭不了那些人刻在骨子里的偏见。
她本不喜“零”这个代号,更不喜别人唤她一声不死鸟,可如今,世事难料,她却要以这个代号发起挑战,这个挑战,是对兽猎场,对整个南明九州所发起的。
余光一瞥,镌刻文字的旁侧没想到还贴着一张画像,准确来说,应该是通缉令,大意说的是此女低贱身份,乃是一名出逃的女奴,丑陋不堪,无恶不作,阴狠无比,杀人不眨眼,诸多罪名……就连当街抢夺孩童糖葫芦,推倒八旬老人,奸淫掳掠这种罪名都给加上。
而那通缉令上画着一名布衣少女,虽说是女子,可看起来分不清男女,年龄看着倒是不大,拙劣墨画,寥寥几笔,堪比鸡爪爬蛇,阴沉着脸,神韵似是极其凶恶之物,额前乌发很长,已经快要落到眼里,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五官扁平,丑如夜叉。
好巧不巧,这个被兽猎场通缉的少女奴隶,恰好脸上也有疤痕,一条不多,一条不少,正好是七条。
不知道是不是缘分,这无恶不作的少女,跟她反正倒是挺像的。
花夭离抱手而立,起了兴致,又往下看了下去,一时之间,竟是没想到,除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奇女子,还能让兽猎场怕成这幅模样,通缉令下方更是标注一行小字,若有谁知其行踪,奖赏千金。
一个女奴隶能让兽猎场花这样一个大手笔,不惜千金也要夺得她的项上人头,甚至只为了得知这个少女的踪迹,着实有点不容易。
花夭离正一心感叹此女真是手段高明,一代女枭雄,啧啧称奇,视线再往下,映入眼帘,便是三个血红大字——女奴,代号为零。
居然跟她在那个兽猎场的代号一模一样。
她抱手而立,禀着一副看戏的模样,刚要笑两声,突然脑子反应过来,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可呼之欲出的笑声此时已是收不回来,便在顷刻间化为几声无比尴尬和惊异的干笑。
看了半天好戏,亦是站在这儿笑了半天,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再不济也只是个看戏的,没想到到头来,看到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好戏,而那通缉令上所写的条条恶行,岂不是说得也是她自己。
花夭离愣了一秒钟,旋即突然回想起什么,神色略有扭曲,上前一步,视线逐渐往上,便见那通缉令其实写的倒像是状告令。
丑陋不堪,无恶不作,阴狠无比,杀人不眨眼……当街抢夺孩童糖葫芦,推倒八旬老人,奸淫掳掠这种罪名,她一介女子,说什么奸淫掳掠!何其荒谬!简直胡说八道,何曾有过?
回过头来再看,那通缉令上所画的她,亦是半分不像,浓眉小眼,眉目间不仅暗藏阴沉之气,丝毫不见少年意气风发也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猥琐和狡猾,蓬头垢面,活生生画成了一个瘦弱乞丐,也难怪她起先根本认不出这是自己。
原主都认不出,走在大街上,又有什么人认得她就是兽猎场通缉的那位女奴。
她这算是活生生的千金,却无一人慧眼识珠。
“兽、猎、场。”
花夭离怒极反笑,一字一顿的念出镌刻于最上方的名字,扬起一抹笑,被血雨打湿的青石板台阶粘腻着大片大片的红,天光已微露曦色,斑驳陆离的光影投射在丹青面具,她身姿卓越,抬手摩挲在青石壁画所镌刻的三个大字,那抹讥笑似是暗藏在眉眼间,神采飞扬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说来这还是我离开璇玑族,来到的第一个地方,亦是我和陵光第一次相见的地方,若是被我一手摧毁,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复而,花夭离又冷笑出声,丹青面具,人间山河,光影浮动,利落收回手,话音一转,语气略带不屑和冷厉:“只是可惜,所谓的极乐之宴,不过就是个魔窟罢了,说到底,本就不该存在世间。”
说罢,她换上一副极为严肃的模样,皱着眉头,闭眼,周身浮现出一圈圈平地而起的金色符咒,抬手拟了一个法决,于手腕间唤出花色,黑白浊气的双色飞鱼飞跃在她身侧,宛如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浊气横生,再是一睁眼,举起花色,便是潇洒恣意的在这青石板上龙飞凤舞的留下一句话。
每一个字她都刻意写的很大,几乎报复似的盖住了兽猎场三个大字,石屑翻飞,随着她龙飞凤舞般的动作发出声音坠落在地,滚落在衣角,良久,花夭离微笑,满意收剑,衣角翻飞,身姿修长的立在原地。
却见青石板上赫然写下一段话,霸气侧漏,却也足够嚣张跋扈,带着年少狂妄——兽猎场不死鸟,替天行道,来日必定血洗兽猎场,世间再无奴隶。
一番言语作罢,天色也已将落。
她此次是偷跑出来的,那些庭院负责洒扫的几位姐姐并不知情,照这个时辰,也快要来问候她是否需要些什么,给她端来午膳,皆是精巧菜肴,再等一盏茶的功夫,似乎竹令君与人有约,到那时也会带着几个暗卫一起去的。
无论如何,闹出这些事情,不管结局如何,她也该回家了。
还有人在等着她。
花夭离纤长的睫毛一颤,微微一笑,转身,抬脚便走,很快身影便隐没于阡陌交通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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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内阁深院,门前栽了几棵青竹,寂静得虫鸣声不见,内堂顶端高挂八盏清灯,两侧珠帘垂落,窗木花纹镌刻,细致入微,檀木枝落,紫炉生冷香,铜镜倒映出窗外斑驳陆离的光影,光晕浮动,描绘着大好河山的屏风,红顶白鹤亮翅入青天。
陵光闭目养神,赤裸全身,肤若凝脂,躺在浴桶之中。
片刻后,终是睁眼,神色带着些慵懒,缓缓起身,沾满水汽汗珠的手臂青筋暴起,待到手肘关节,以鸽子血绘成一种奇异纹路,依稀可见是古老符咒,修长五指夹起搭在山河屏风上的银白素衣,着装更衣,三千青丝散落在身后。
窗外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他的脸侧浮动,也不知是不是沐浴过后的缘故,此刻身上,连带着发间,都被熏染上几分雨后清竹的气息,是任何香料都比不得的,极其好闻。
陵光对着铜镜,垂眸沉默,唇瓣如桃花,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金制玉环扣在颈间衣襟,修身长立,宛如鹤身,复而又在身上披了一件狐狸毛的披风,衬得下巴颏瘦削,肤色苍白,动作无比娴熟,拿起桌面上摆放整齐的几枚玉佩,手指顿在半空,稍加犹豫,他便选以一块双环玉佩别在腰间。
腰间双环玉佩叮当作响,依稀可见是双色飞鱼的样式,鱼含青莲,底端系着银丝麦穗,枣红夹丹青,错交纵横,细腰修身,鹤身如松,举手投足间,腰间微微一动,便能反射出温玉般流淌的光泽。
临别几年的第一次出山,要见的人也非同寻常,想必坐在高位上的那人也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既是算好了他会应下这局,又何必还要看他出丑。
可他偏不让那些人如意。
一身银白素衣,腰间环佩,将他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竹令君对着眼前这面铜镜,一时之间,竟然想到了十七岁受到万千宠爱的少年,似乎多了些沉稳,少了些稚气,终究还是变了。
顿了好半晌,他差点没认出来,沉默良久,转头对门外吩咐:“你们都退下。”
伺候他的侍女们向来清楚这位南王殿下的脾性,他喜欢品茶下棋,或是吹箫弹琴,已到弱冠,不近女色,清俊如仙,不似长安城里的公子哥们,房内多少会有几个侍妾或是通房丫头。
南王殿下性子很冷漠,却很好相处,不爱说话,对下人们也没有亏待,以礼待人,却不喜欢别人伺候他,也不喜欢身后跟着一堆侍从,只喜欢一个人独处时的安静,沐浴更衣也不喜欢身边有陪着,能自己动手,就绝不让别人过手。
因为喜静,所以他居住的内阁只留下了两个小厮伺候,除其打扫,平时也很难有机会踏足南王殿下的内阁。
候在外头的两名青衣小厮一听里内的声音,便了然于心,双手平放于腰腹间,低着头,点头小声称是,极其默契的对视两眼,随后便退了下去。
门前空无一人,依稀只听得青衣小厮们走路时踩在庭院前小石子路,石子摩擦时所发出的嘈杂之声,庭院越发寂静无声,每当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几分真实,他还是真切的活在这个世上。
竹令君淡淡抬眼,理了理衣襟处有些歪的汉白玉扣,对着屋顶唤了一声:“俞乌。”
话音未落,屋檐瓦上坠下一道身影,那黑影隐藏于暗处,恍若和黑暗融为一体,窗前斑驳陆离的光影似是一晃,珠帘被风掀起,内阁里便多出了一位满身戾气、一身青衣的少年暗卫。
十几岁模样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糅合了江泉冷雪般的清净,又糅合了黑夜里熠熠生辉的星光,一抬眼,便乱了女子芳华。
竹俞乌站在珠帘后,垂下眼帘,拱手行礼,应了一声:“公子。”
“这一次,我一个人就好。”
竹令君摊手,站在铜镜前,终是满意点头,狐狸毛的披风宛如拖曳在身后的一条雪色苍穹,随口道:“安小侯爷可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此次你也该知道是场鸿门宴,你去反而会有风险,可我毕竟是南王殿下,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公子怎么能一人前去赴约。”竹俞乌闻言一惊,抬起头,上前一步,眸底带着些不太明显的急切,“以前都是你带着属下去的,再说安侯爷这个人诡计多端,公子一人实在不妥,若实在不放心,请允许属下偷偷跟在你身后。”
“不用。”
竹令君淡淡摇头,抬手在靴子处别了一把银月匕首,将羽冠束以高冠,用一枚青鱼双簪将一半的青丝别在羽冠内。
“我还要更要紧的事要你去办。”
竹俞乌一怔,旋即低头正色,抱着必死的决心,道:“属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保护好住在“连理枝”的那位女子。”
声音不大,他只说了这短短一句。
“什么?”竹俞乌又是一怔,猛然间一个抬起头,张着唇,瞳孔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讶异,他实在始料未及,整个唇都在轻微的颤抖,“公子是要我……保护好那位住在“连理枝”的姑娘?”
公子不近女色,从不会带姑娘回府,他虽然对府中那些风言风语不甚在意,可多少也知道些,“连理枝”是公子最注重的内阁,亲手画了图纸,又让长安城最好的师傅打造,从不允许别人踏足一步,可那位花姓女一来,便顺其自然的住进了“连理枝”。
据说,还是极爱干净的公子亲自大晚上撑着一把玉骨伞去接的,回来的时候身上便背着个“麻袋”,沉鱼姐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那个“麻袋”是个姑娘,一身青衣皆湿了大半,连那把造价不菲的玉骨伞也不知丢在了何处,他都完全不在乎。
那姑娘睡在公子身上,乌发散落,也不知是不是发烧,一会说一些什么杀妖,一会又说什么神族守墓人,一会又说什么陵光,嘴里稀里糊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子淋得就跟落汤鸡一样,那样狼狈不堪,还舍不得叫醒她。
沉鱼说话向来有些夸张,他一直有所耳闻,却一直不信,如今,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是公子培养最好的一把刀,所有人都以为是这样,一直都是用来保护公子而存在的,而现在,却被公子亲口命令要他保护好那位花姓女。
那位花姓女分明只来到南王府只有短短半月有余,从来不会问一句为什么的他,此刻却万分想要问一句——为什么。
但最终那些话欲言又止,卡死在喉咙和唇齿之间,便再也没有后话,竹俞乌愣了好半晌,才呆呆的抬起手,行礼,眸光闪烁,抿了抿唇,回答道:“属下遵命。”
竹令君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温和笑道:“俞乌,以前我要你保护我,如今,我要你保护好那位住在“连理枝”的姑娘,我对你的承诺依旧是作数的,你能做到吗?”
此话一出,话音未落,窗外便发出一阵极为轻微的动静,轻风吹过,像是有人在慌乱时打碎了什么瓷器。
竹俞乌第一时间从地上跳将起来,却被竹令君一把按住,他对着这位少年暗卫摇了摇头,面色淡漠,眼神一凝,变得凌厉如刀,似是能直接刺穿那层窗纸,大步上前,轻巧如狸猫,然后一把推开门窗,却见窗外空无一人,反倒是惊起一片燕雀。
难道……是看错了么。
此刻,他也始料未及的怔了怔,低下头不动声色的往窗台查看了一番,却依旧什么都没能看见,就连半片打碎过后的瓷器都没有看见,眼神极具复杂的重新拉上门窗,回到竹俞乌的面前。
竹俞乌一时之间语塞,无言以对,唇瓣轻颤,突然抬头,想要说些什么,迎上竹令君的目光,那眸底流转千回的情绪似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清俊公子站在雪地,依旧是狐狸毛的披风,肤色苍白,一身素衣,雪夜红梅,犹如泣血,朝他伸出手,人间山河皆在他眼底,微微低身,浅笑。
“你可愿意成为我最好的一把刀,作为代价,我会让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这个世上。”
我会让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这个世上。
这句话更像是一句承诺,对于一个身份低贱的奴隶来说,是致命般的吸引,是任何金银珠宝都比不得的。
就像是几年前那场大雪,铁马冰河入梦来,铜台兽猎场屠杀无数奴隶,满目的红和素,死死纠缠不清,残酷的屠杀场彻底地埋葬了那位稚气少年,良久,他在无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坚决和颤抖,在光影破碎间,他似乎在那一瞬看见了自己鬼使神差的朝眼前人伸出手。
“我愿意。”
此刻光景重叠,回到现在的时间,珠帘幽梦,光影斑驳陆离,他灼热的呼吸连带着灌入肺腑,胸腔处上下起伏,酝酿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然而低头垂眸,只在无言中回答了一个字,这个字却也代表了他的态度,他的一切。
“能。”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一句话——公子要他杀谁,他便杀谁,公子要他护谁,他便护谁。
公子说的话,要做的事,永远都是对的。
“俞乌,很多时候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要为她的一生无忧谋划半生年华。”
竹令君神色复杂,系好狐狸毛披风的红带,金色符咒似的环佩垂落在肩侧,没有回头,独步从内阁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在即将跨过去门槛时,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只露出半张寂寞的侧脸,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却像是灰尘中的寂灭,声线黯淡道:
“替我保护好她,我这一生,真的只有她了。”
竹俞乌怔了怔,眼底如浪翻涌着千万情绪,那素衣公子却已独身一人走了出去,身影依旧如他所见时那般,无论做什么,都是那样义无反顾,带着一股势不可挡,少年暗卫似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影在竹影和光亮中破灭,世间便只剩下他一人,在一片沉默当中,才缓缓抬眼,只说了一个字。
“好。”
终究是无人应答,珠帘碰撞出耀眼的光华,倒像是一个人在这片沉默中自言自语。
而在窗台灯影摇曳中,无人发觉,似有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站立已久,腰身低垂,恍若在回忆一个经年难以忘怀的美梦,又像是在倾听情郎低语的少女,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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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下这场鸿门宴,安知衡早有准备,已让人备好马车和四名轿夫在门外候着,可尽管如此,门前还是冷落车马稀,可若是细看,便能发觉长街柳岸河堤处无端端冒出些人影,在南王府前装模作样的晃悠。
两位小厮推开厚重朱漆铜红门,门前石狮端坐,垂落碧影清竹,冷光摇曳。
一缕阳光便乘风落在竹令君的身上,仿若玉山撞击积雪,听得空谷冷泉叮咚之清乐,素衣如雪,羽落九天揽月,公子世无双,神色淡然,绘以之神采飞扬,神光离合,他浅薄的樱唇似是含着冷凝的冰霜,神情冷漠得就像是超脱于这个凡尘俗世间,得到菩萨点化的仙者。
他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当抬起眼,看见极好的阳光时,脸上才肯吝啬似的露出一抹笑容,那笑似是春华百沐,眉梢眼角间都带着一种温柔和孤寂,狐狸毛的衣襟扣着两枚汉白玉珍珠扣,珍珠的姣白便衬得他肤色越发苍白得可怕,如同很久没有见过阳光。
安侯府的轿夫等候多时,见到他出来,亦是一顿,旋即几人面面相窥,其中一人推搡了一把前者,那轿夫不甘示弱,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无声的暗骂了一句,随即规规矩矩的上前,低眉顺眼的试探性问道:“敢问公子可是南王殿下?”
竹令君垂眸看向他,将视线落到远方朦胧的天际线,惨白的阳光落到他脸上,轮廓线深远,有那么一瞬间,凌乱的青丝散落在颈脖处,像是历经沧海桑田,白了华发,露出一抹极其充满故事的讥笑。
“皇兄将我废除皇姓,我被软禁于南王府之后,朝中大臣不认得我也便罢了,可没想到,你们也认不得我,不过几年时间,所有人便都将褚清给忘记了吗。”
他将“褚清”两字咬得极重,扬起头,一如当年的贵气,一身傲骨,皇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森冷,说话时气息平稳,带着微微的寒意,柔曼似是悄无声息的拂过轿夫耳侧,似是琴弦被轻微拨动,泛起碧光涟漪,温柔而有力,强大且内敛,字里行间皆带着一股难以发觉的自嘲和冷凝。
此话一出,大事不妙,那轿夫一听,连带着几位轿夫表情也不好了。
上前询问的轿夫暗骂自己多舌,可实在无可奈何,后背便起了一身冷汗,如同电流带动一身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冷颤,别扭又尴尬的摆手,赶忙赔笑道:“我们只是些粗人,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皇室子弟呢,公子何必跟我们这些人动怒,我家主子在浮若楼等候多时,不如公子先上轿,有什么话可以跟我们主子说。”
竹令君已觉戏份做足,这才假装低头难得看了这轿夫一眼,压低声线,冷笑出声,语气复杂:“不亏是安侯爷手下的人,连一个轿夫都这般伶牙俐齿,也罢,我本就无心和你纠缠不清,叫旁人看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存心刁难你。”
他拂袖而起,无风生香,素白衣摆一尘不染,汉白玉珍珠扣系着枣红青绿的麦穗垂落在前端,跨步越过这轿夫,掀开帘子上了那顶轿子,顺口又在里间不咸不淡的落下一句话。
“既是安侯爷等候我多时,那便快些吧,若是你们多耽搁一分,你们家主子可就多等候一分,真要怪罪下来,可不关我的事。”
几个轿夫一听,连忙大喜,抖去一身冷汗,点头称是,四角各有四人,慌忙憋着一口气抬起轿子,一路行至东市,淹没于人潮拥挤,很快便没了踪影。
一路算是较为隐密,无人紧跟其后,却见屋檐瓦上似是跳跃着几条黑影,反衬着昏暗天际,极其难发觉,天色已晚,流河已被放了不少花灯,五颜六色的花灯随风而去,有的不到半路便被撞翻在河水里,在水面笨拙又倔强的盘旋了几圈,沉入河底。
沿街皆是喧嚣吵闹之声,热闹非凡,竹令君喜静,一直在轿内闭目养神,到了东市最盛大的浮若楼,以歌姬美女著名,碧眼西域女子在这浮若楼里跳艳舞,放浪形骸,都算是常事,来者皆是寻欢作乐,被淫客戏称为:长安城世家子弟们的极乐之地。
这南王殿下看起来虽然清瘦,可不论如何,也是位及弱冠之年的男子,只是生得极其清俊,一身白衣将他衬得就像是十九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鹤身玉立,惊奇的是,几位轿夫抬得实在轻松,这甚至让他们产生了一种轿子上没有人的错觉。
毕竟,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轻如鸿毛,就算习得一身武艺,身轻如燕,却也实在不至于这般……跟游魂儿似的,都不大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到了浮若楼旁侧的青楼别苑,一路十分轻松,不曾中歇,从一处隐密的角落拐了进去,可脚下却稳稳当当的,如履平地,一直到了别苑大门,轿子才停住了。
听得有轿夫在轿外行礼,对他还算是规矩,并未粗鲁的一把掀开轿帘,只是站在别苑,低眉顺眼,轻声提醒。
“南王殿下,地方已经到了。”
耳畔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还有浓重的脂粉香气,刺鼻花粉和一些奇异粘腻味顺着清风飘到轿内,竹令君好看的眉头紧锁,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略有疑惑,眸光淡淡,轻声应了一声,胸腔处舒了一口气,才一把掀开轿帘,从里内钻了出来,一掀开帘子,别苑内的众人便下意识间屏住了呼吸。
却见花影落到衣角翻飞,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眉目清俊,光华倾城,仿若踏城归云起,乘风离世,垂眸抿唇,浑身犹如冰雕打磨,散发出疏离又清冷的气质,神采飞扬的鬓间柔软的垂落下一缕青丝,清雅似是瑶山之巅斜插着的一柄古剑,通体修长,鹤身长立,环绕着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竟也不知长安城还有哪家的公子哥生得这般清俊,就连那所谓江东才子祝岸岚想必也是比不得的。
人群中几乎一瞬间所有饮酒作乐的世家公子都看呆了去,本是风流倜傥的躺在软席上,此刻却是瞪大双眼坐起身,对着竹令君遥遥一指,绝色歌姬端着酒壶,呆望半天,连给客人们倒着的杯中清酒都倾洒了半滩。
空气静止了三秒钟,众人纷纷和好友面面相窥,交头接耳。
“这公子是哪家的?”
“这可不好说,长安城多得是公子哥,可这位看起来着实面生,我也不知道啊。”
又有一人惊喜道:“哎呀,莫不是北临世家的那、那什么病秧子,听说叫什么阿穆寒,天生体弱,躺在床上都快十几年,难不成他痊愈了。”
“唉怎么可能会是他呀。”
有人不屑一顾的冷笑出声,打断了那人的话:“我原先年少时跟着我父亲去拜见他们家,隔着一道门是瞧见过那公子哥的,生得虽是好看,可母亲却是西域美女,故而长相妖邪,不似我们中原人,比起这位,着实差了一大截。”
“那这个人又该是什么人,长安城那么大,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
竹令君冷眼淡扫这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花枝招展的歌姬,忍不住皱紧眉头,按捺住内心深处的不耐烦,拂袖,立于灯火阑珊处,意味深长道:“我原以为安侯爷是想请我到府上一叙,没想到是到了这等烟花之地,竟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几位轿夫自然知道安侯爷就是故意的,又实在得罪不起这位南王殿下,毕竟是当今帝王褚启的幼弟,只能一脸赔笑,就在尴尬之时,别苑红门被人从内推开,安知衡从里面醉得迷迷糊糊,左拥右抱两个美女,满口酒气,神色却十分清明,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放荡不羁的男子一身红袍劲装,紫金流纹,腰间别着一把匕首,黑靴镶着银花,邪气横生,居高临下,倚靠在两位西域美女身上,面色酡红,懒散地垂下眼眸,纸皮灯笼里的烛光落到眼前素衣公子的身上,安知衡先前在脑海里想好的一番言语,当触及到竹令君的容颜时,彻底地化作乌有。
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一身素衣镶着青纹金丝边,暗色腰间系着双环飞鱼玉佩,玉瓷似的肌肤竟然在光线下透出一种即将破碎的美丽,发冠别着一枚玉簪,镌刻着仙鹤迎松,温润如美玉无瑕,清冷如天间月华,即使不爱笑,一身仙骨却也硬生生将长安城的繁花似锦给比了下去。
呆立了半晌,安知衡面上依旧保持着发愣,神色略有怔忪,惊愕、且难以置信道:“你……便是南王殿下?”
竹令君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有一位歌姬呆愣着走过,却是失手打翻了烛台,惊呼一声,殷红烛油便流淌在他脚下,如同鲜血沾染上素白银靴,冷眼淡扫,他没有表情,反问:“如若不然……安小侯爷以为南王殿下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知衡早在里内便听到动静,本想着给这位无权无势的南王殿下一个下马威,可如今,在那双眼眸之下,他竟然生出一种胆怯之意,一时无言以对,脚底犹如生了根,心底莫名涌上几分忌惮。
可竹令君却是依旧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不容置喙的一步步踏上台阶,目光炯炯,似是审视而来,冰冷眼神直照进他的心里,步步紧逼,步步为营,劈头盖脸,所发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大不敬,众臣皆能以此作文章。
“卑微如泥?丑陋不堪?”
他无声地从鼻腔间发出一声轻笑,分明是犀利无比的话音,面上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情,仿若是在跟一位故友说着久别重逢的话,那样疏离又不失礼貌,继而又将余话说了下去。
“还是落魄如丧家之犬?胆小如鼠?你们这些人呐,不就是想打败我,看见我这样跪地痛哭,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才幸灾乐祸么。”
说到此处,素衣少年郎似是从骨子里爆发出一股冷意,脚步一顿,停在他面前,眼神锋芒毕露,冷得可怕,侧身而过时,如龙睥睨一切,浑身散发出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冷漠,突然不怒反笑,露出野兽般森寒巨齿,在暗处一颗颗舔舐着獠牙。
他露出一抹微笑,犹如寒冰裂出一道闪电,更加森冷,俯身颔首,凑近安知衡的耳畔,能依稀感觉到眼前这位安侯爷身体猛然间一僵。
“还是说,我应该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成为一个懦夫,因承受不住巨大打击而闭门不出,一蹶不振,连见人一面都怕得应该躲起来。安知衡,你是不是还以为能看见一个满身酒气的南王,我说得可对。”
到底是帝王褚启的兄弟,哪怕是蹉跎了几年时间,可还是一身傲骨不变,并非寻常人可堪比,也难怪,当初长安城诗者文客私底下皆称他为丹青公子,至今都有诗者文客在叹息于此子生于帝王家,惨遭半路夭折。
安知衡面色僵硬,眼神充满复杂的看向竹令君,退后一步,笑得勉强:“南王殿下,还真是喜欢开玩笑,简直是……吓我一跳。”
是的。
这样的南王殿下,这样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始料未及,还真是让他吓了一跳。
“是啊,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
竹令君于他耳畔轻笑,冷寒的湿气掠过安知衡的耳尖,酥酥麻麻的痒便从尾骨直达头顶,与他擦肩而过时,神色难言,冷眼相待,晦暗不明,竟然出乎意料的顺着安知衡的话说了下去,可面上却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反而是阴测测的。
“唯独就是喜欢开玩笑。”
这下子,安知衡面色尴尬,一贯的风流倜傥也霎那间呆在原地,原先在脑海里所想好的对答,倒是没有用武之地,彻底地被竹令君这句话给打乱了。
抬手挥散了两位西域美女,勉强地笑了笑,安知衡跟着他进了里屋,侍从们眼疾手快的关上门,一关上门,这位安小侯爷便收敛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正色道:“南王殿下当初可是出了名的少年奇才,惊艳绝伦,果然不是几年时间便能使人们忘记的。”
别苑铜门闭合,驱散了先前那些聒噪的声音,屋内燃着清新淡雅的佛香,竹令君已一尘不染的步行到红木桌前,解了披风随意的挂在身后山水屏风,复而端起一个酒杯,骨节分明,修长而白皙如温玉,于指尖把玩着,随后,他放下酒杯,笑道:“安侯爷总不会请我来就是为了请我喝酒的吧?”
安知衡一怔,并没能想到竹令君居然会这样开门见山的说话,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别有居心,刚要说几句客套话来试探一下。
竹令君却已是先发制人,也不顾忌,直接拂袖坐到客位,冷淡道:“我这人一贯喜欢开门见山,不喜欢虚情假意,安小侯爷此次约我单独见面,有什么事大可直言不讳,我只不过是个被废除皇姓的罪人,本就没有什么实权,侯爷没必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这番话说得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如若不是他的探子提前来报,帝王褚启派来锦衣卫追踪到南王,恐怕他可能真跟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说出那些秘密了,到那时,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知衡听到此话,端着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等放下杯盏时,神色却越发变得难看,像是在纠结着什么东西,只言不由衷道:“南王殿下还真是一如当年的神机妙算。”
安知衡的神情变得沉重,欲言又止,指间局促不安的抓着衣角,话音一转,铁青着脸,终是小声说道:“我也确实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南王殿下一句。”
但是这种东西又怎么能直接说出来,那件事,那场大火,他原本猜测是那个男人宠妾灭妻,大胆害死母亲,但后来才发现那男人只是个草包,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据说只有帝王褚启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他总不能听了南王殿下这番话,便真的全盘托出,直接问南王究竟是谁害死了他母亲。
褚启虽然对他不薄,可生性多疑,只是利用他驻守边疆,借他之手荡平乱党,并且在几年前突然性情大变,据说是受了什么刺激,还在追星楼吐了血,昏睡半月有余,奄奄一息才醒转,变得喜怒无常,精于谋略,手段狠辣,长安城皆在帝王一手遮天之下,若是听到这些风声,定会将他视为弃子,再不会重用他。
他端着一杯清酒,玉瓷釉彩杯盏中印着烛光,冷光屏风阴帘深,浮起淡淡水光潋滟,很是苦恼,唇线亦是抿成一条线,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两处药草,动作一顿,窗台阶石,碧影浅绿,摇曳动人。
似是想到些什么,安知衡眼里一亮,突然换了一副模样,浑身也连带着轻松了些,抬手指向那株花草。
“不知南王殿下可曾听说过那两株药草。”
竹令君放下手中夹着的杯盏,抬眼顺着他的动作看了过去,神情自若,虽然说他是知道的,但总该给对方一个说话的机会。
于是,他摇头,假装不知道,语气诚恳无比,一副受教的模样:“不曾听说过。”
安知衡以为他极少出门,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由得起了兴致,心中松了一口气,侃侃而谈:“那两棵药草,看似不起眼,但其中一棵名叫浣纱绒,叶本无花,盛开时会有黄色绒花似的蕊芯,其貌不扬,却含有剧毒,蛰伏于沙漠深处,生长于尸体腐肉,花费十几年的时间才有一次结果。”
“那还真是神奇。”
竹令君听完只微微一笑,端起桌面上一杯清酒,摇曳着水光,一饮而尽,抬眸时,看不出神情如何。
“而另一株名为覃幽藤,西域引种,夜间开花一次,依附于长满青苔墙面而存活,四季常绿,盛开时会有浅紫碎星状的花瓣,叶瓣如萤火繁星,花香飘十里长街,可惜娇气难养,朝阳而生,但每年都有春色可观。”
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其他人也许听着只觉得云里雾里,可安知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竹令君也算是明白安知衡下一秒会说些什么,却还是继续笑而不语,静待下文。
安知衡一语将尽,觉得已是暗示得明确,方凑近他,刻意压低了声线,翻起凉薄的眼皮,笑得可怖:“那不知……南王殿下觉得自己是蛰伏十年的浣纱绒呢?还是娇气难养的覃幽藤呢?”
竹令君一顿,缓缓抬眼,寒光稍纵即逝,薄唇浅笑,掠上一抹凉薄的笑容,一双凤眸与他平静对视,在安知衡的瞳孔里看见一副神色自若的自己。
良久,他放下手中杯盏,认真的说:“我这个人娇气难养,世人皆知我先前眼睛是看不见的,如今算是托皇后娘娘的福治好了,可身子骨也弱得紧,所以不用问,自然也是覃幽藤,难道,安侯爷觉得我还能是其他的?”
安知衡没能想到眼前人会这样回答,笑容猛然间僵住,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却又实在无力发作,朝堂之上,人人都说他非君子,而是个小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可眼前这个人,一副君子模样,可比他还要精明。
半晌,他只能坐回紫木镶边大椅,理了理衣襟,指尖夹着杯盖,冷冷道:“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去拜见一下南王殿下,毕竟,南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是连我都看不透的。”
竹令君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依旧平静,面上带笑,赏玩着指尖的杯盏,垂下眼帘,所答非所问:“当真是好茶。”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笑,迎面对上安知衡的眼睛,吹开杯盏上浮起的茶沫,敛了眼神,轻描淡写又别有用意的暗示:“安侯爷如果真的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不如去问问那间寺庙的敲钟人,我听说,那敲钟人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物,只是能不能找到他,那还得看侯爷的本事。”
“跟我在这儿耗,到底是没用的。”
安知衡动作一僵,瞳孔微缩,身体一震,旋即像是得见云散阳开,面上笼罩着的戾气消散,对着竹令君举起杯盏,笑得开怀,却同样抬眼看向屋檐瓦上,银光乍现,挑指一射,不知是在夜间飞溅出何物,红烛断折,却见屋檐瓦上似乎传来轻微的声响,如同猫叫声,便再无声响。
紧接着,便又听见一声重物坠落在地的声音,沉闷得可怕,却意外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不出片刻,就被几个蒙面暗卫给拖到了暗处。
他只含笑点头,用杯盏接住顺着屋檐瓦滴落的血珠,答非所问:“南王殿下说得实在不错,这确实是好茶,如若殿下喜欢,我必定叫人带些给你,等来日,登门拜谢,今日招待不周之事,还望见谅。”
“倒也不必。”
竹令君起身,拿起描绘着丹青山水河的披风,旋身如飞花落叶,轻妙的一披,再是娴熟一系,一滴血珠便落在紫木镶边大椅,他不动声色的垂眸,走到门前,蓦然回首,侧颜如玉温润,眼神却始终落在不知名的角落处。
“我这个人喜静,若安侯爷平时无事,那就请以后莫要与我相见,我对外面的纷争并没有兴趣,但也并非是棋盘之上一味防守,不知反击的人。”
顿了顿,他终是低声道:“还有,我要奉劝侯爷一句,有些事情终究是过往云烟,你若是非要将陈年往事揪出来,小心你的项上人头和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得丢了,那个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说罢,他正要走。
身后,烛光摇曳中,安知衡一身紫袍金衣,风流恣意,脚踏黑靴银花,浑身散发出一股不羁放纵,垂眸凝视着手中晕染出鲜血的酒水,宛如大片绝艳的花,突然间像是鼓足勇气似的站起来,犹如是黑暗中蛰伏已久,一朝站起来的野兽,咬牙,于竹令君身后大声道:“若我非要将那个人揪出来呢?”
竹令君脚步一顿,站在门槛阶石,没有回头,衣角翻飞如落雪,抬头看向远方的追星楼,楼顶诡异妖火,长明不灭,沉声回答:“那便是和天道作对。”
身后传来安知衡不屑一顾的讥笑声。
他扬起头,几近狂妄,挑衅般说:“南王殿下这样的人物,也会相信天道么?”
竹令君侧首含笑,置若罔闻:“我说的,是你的天道。”
身后,便再没了任何动静。
安知衡愣在原地,面上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阴暗,几欲发作,手背处青筋暴起,犹如蔓延而伸展的藤蔓,古树盘根,错节纵横,整个人在原地如遭雷劈,寂静无声。
风起云涌,素衣公子一把推开红漆铜门,一大串胭脂水粉香和男女调笑的声音伴随着风声涌了进来,偌大的别苑却如恍若隔世,陷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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