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城门
他喘着粗气，肺部仿佛灼烧起来，浑身上下的肌肉开始筹划罢工，不过他还是像个暴君，强迫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奔跑起来。大脑发出的坚定指令是奴隶主的铁鞭，鞭挞精疲力竭的劳工。
就连希斯瑞尔也没能追上他的脚步。早在精灵备马点兵之时，他就跑过了一整条街道。
记忆里宽敞的街道不知为何变得狭窄逼仄，阴冷晦暗，他必须奔跑在中央，避开那些占据街道的商铺；似雷鸣的轰响连绵不绝，在耳朵深处回荡，他记得骑士的话语，那是血流经过耳朵的声音；来时充斥着淡淡下水道气息的长街，此时却像是刚刚做过扫除，只余下了风的味道。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每早一刻到达旅馆，叫来卫生官，大人活下去的希望就增多一分。
哪怕只有半分，也行。
他什么都不是。他曾在南城区的贫民窟中拣拾垃圾为生，最好的垃圾堆在旅馆后头，总会留下些杂烩汤。只是野猫聚集，猫口夺食需要付出满身伤痕。
后来，贼帮将他和其他小孩抓去，学习偷窃。他见过不少孩子被割下手指，因为偷不到东西，因为偷了不该偷的人，因为被卫兵抓住。他很幸运，手指灵活，眼光不错，跑的也快。
再后来，贼帮惹到了黑石帮，刽子手们带着屠刀而来，就连贼头也无法幸免于难：先是被剁了手指，然后是脚趾，最后才在哀嚎声中死去。
他们没打算放过小孩，直到最后一个，直到只剩下了他——卫队来了。
回忆该结束了。
在黑暗逐渐汇聚的视野中，中间仅有的光亮映射出了旅馆的模样。
就连名字，也是大人给的。我什么也不是。
“东城区！那里有病人需要治疗！”他对着门口晃悠的白影大吼，“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白影似乎点了点头。消息送到了。他突然感到浑身一沉，就往前面跌过去，想要双手过去支撑，却发现无论身体的哪个部分，都不听话。
柔软的触感，大概是有谁接住了他。
别管我，去东城区！
他以为自己喊了出来。
……
薰衣草香气扑鼻，艾尔尼恢复了清醒。不过很快，他就嗅到了薰衣草之下隐藏着的腐臭气息：烂肉。
环顾四周，他发现了乔许亚骑士在离自己不远处，喉咙发黑，呼吸微弱，生命垂危。他想伸手过去，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别碰，会传染。”
一个蓝顶牧师，艾尔尼认识他。卫生官中信仰最虔诚的，牧师中医术最好的那一个，诺里斯大人的家庭医生，帕里斯。如果他都来到了旅馆，那说明卫生官们的压力很大。
“他怎么样了？”
“草木之灵会保佑他的。”令人不安的回答。
“能做点什么？”他起身问道。也许是因为睡了太久，他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疲惫了。
“祈祷。”帕里斯说，“在所有的历史记录中，血炭病的终结都是来自草木之灵的庇佑。所以，我们只要祈祷就好了。”
艾尔尼摇头，“我能做点什么？”
“如果你有医学知识，可以帮助卫生官；如果你有信仰，可以同我一起祈祷；如果你会战斗，可以随卫兵保卫旅馆。”帕里斯又看向骑士，良久，才转头望着他，“病人会有医生照顾，祈祷就让牧师带领，守护应由卫兵负责，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如果你只是想为乔许亚骑士做点什么，那我规劝你，什么也别做。”
“我应该能做点什么。”
帕里斯面无表情，转身离去。他背对着艾尔尼道：“去精灵那看看吧。在你昏迷的时候，希斯瑞尔先生粗暴地闯进了旅馆，夺走了香炉，我们才不得不用上薰衣草驱逐恶臭。他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
“香炉？”
“没错。据他所说，香炉会爆炸。”帕里斯顿了顿，“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密探，对吧？那你能做的应该是找出生灵会，尽快终结这场悲剧。他们还在杀人。”
惊愕在艾尔尼的脸上浮现了片刻。他意识到，不止是他了解帕里斯的信息，对方也同样了解他，或者说，了解乔许亚骑士。
“我会做的。照顾好大人。”他眯了眯眼，从帕里斯身旁挤过去。
我能做什么？
调查生灵会，找到间谍，逮捕莫依托金兄弟。第一件事，可以让精灵协助；后两件事，只能我自己来做……
看着自己身上的侍从打扮，艾尔尼心中渐渐酝酿出一个计划。
……
精灵表现出了高度的纪律性与积极性，他们对于生灵会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消散。
尽管八十年前，他们还没有出生，但那些在格林艾希流传的故事刻骨铭心，将仇恨保持了下来。
希斯瑞尔没有回到集会所，所以艾尔尼也没有机会瞧瞧他的发现。四处打听打听才知道，骑马的精灵们往城外去了，一路向东，没有停留。
神鹰堡。
希望他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不要遭遇黑龙。
祈祷之后，艾尔尼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城堡边上的斗技场，寻常时候是骑士与侍从们的训练场，有时会有闲得发慌的贵族，和调皮的孩子前来观赏。尽管训练的内容乏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单调的重复，但偶尔也能看见精彩的对决。
场地间，侍从们辛苦练习挥剑，而年迈的骑士只是在一旁观看，心不在焉。
从他的红鼻头，和发愣的眼神大概可以猜到，他现在想要喝点什么，并不关心侍从们的动作是否标准。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玟，亚玟卡西斯。密探很快就从脑海里搜寻到了骑士的姓名，还有一些其他的资料：他是风巢城里资历最老的骑士之一，服侍了三任城主，参加过二十几次小型战争——剿灭山匪，击退精灵。不过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只是骑士预备团的教官。福特骑士就是他教导出来的。
不过看起来，他现在的行为完全是渎职。
艾尔尼走上前去，在亚玟骑士的面前转悠了几圈，却没有吸引到骑士的注意力。他似乎在看着虚空中的美酒流口水。
他不会是精灵间谍。艾尔尼可以肯定。他已经远离风巢城的权力中心很久了，也失去了野心，只需要一杯酒就可以满足。会成为间谍背叛风巢城的人，一定是有所需求，有所憎恶。
他拍醒了骑士，“亚玟先生，我想您在训练侍从时应该更专注一点。”
亚玟晃了晃头，定睛一看，勃然大怒，“你挥剑挥完了吗？啊，你连汗水的都没有出一滴，好呀，你这个偷懒的小子，快去训练！”
这倒是挺出乎艾尔尼的意料的，他没想到骑士压根儿没有发现，他不是骑士预备团中的一人。
“你还在看什么？”亚玟骂骂咧咧的起身，摇头晃脑地环顾一圈，找到了那根粗大的教棍，“你是想要挨打……”
艾尔尼拿出一枚令牌，那是密探总管的身份证明。不是乔许亚给他的，而是趁着牧师不注意，从总管身上摸下来的。他有避免过多的接触，之后还清洁了一下。
亚玟像是鱼吐泡泡一样眨巴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啊，啊，请问有什么事吗，大人？”
他现在脸上挂满了尴尬，将教棍放在了地上，揉搓自己的脸颊，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同时，他开始解释：“侍从的训练的已经步入正轨，如果时刻监管，我就没法训练他们的自觉和服从了，不是吗？”
“巧妙的训练方式。”艾尔尼忍俊不禁。
“啊，是的，这是一种独特的训练方式，我首创的。”亚玟点点头，仿佛相信了这种说法。他陪笑两声，又问：“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艾尔尼终于正色道：“你知道前段时间为何全城戒严吗？”
“略有耳闻，好像是为了……寻找间谍？”
“没错，现在，我们有证据表明，间谍就在城堡之中，而且身居要职。”艾尔尼顿了一下，“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得通过别的身份，混入城堡之中，但我需要足够的自由活动时间，用以调查。”
“骑士的侍从！”亚玟一拍手，“大人真是聪明绝顶。”
骑士随时可以从预备团里挑选一个侍从亲自训练，将之作为接班人——他们可以免去预备团的考验，不过想要成为骑士还是得通过骑士们设立的考试。
骑士侍从只接受骑士和城主的命令，如果骑士放任他不管，那他大概就是城堡里最自由的人了。
艾尔尼看着亚玟，心满意足地点头。
“不过，大人，现在城堡里的骑士可不多，万一他们是间谍……”亚玟小声道。
艾尔尼指着他的鼻子，“很简单。”
“我做你的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