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未入关,城里头的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凉城地位西北一带,与蛮夷相壤,自古以来便是中原敌御游牧王朝的一把利刃,更是阻挡蛮夷南下的第一道关卡,为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管辖范围内,被誉为当世镇雄楼,地形之险要,山峦叠嶂,隐天蔽日,号称万古不破。
而这位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心思之缜密,计谋之得当,策略之绵延,可谓是草灰蛇线,绵延千里,统领西北三十万大军,驻扎西北十余载,硬是没让北方的蛮子踏入中原一步,被中原读书人誉为“武镇雄楼,死谥忠武”,更是被远在京中的文大爷们联名上奏圣上请求册封他这位弟弟为镇雄大将军。
凉城里边,这位大秦藩王坐在凉城内最大的一顶麝皮军帐内,他一手靠在首座牛皮虎头椅的虎头上,另一只手正匀着一樽四方空月夜,眼神微眯,像在凝视着帐门外地上的月光,本是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人,此刻却略显沉默。
一旁的军机郎看着自家的王爷难得一见愁态,心中叹息,却也没有出声打扰,见着帐内的篝火有熄灭的迹象,悄然无声地添了一把柴火,火里映射出西北王面无表情的脸庞。
虽然外边如何夸赞自家王爷,但身为王爷帐下可以参与一等机密事要的锦衣军机郎,他心里知道王爷的苦衷,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蛮夷终不还”终究只是是京里头那位老大人向皇帝陛下提出的手笔,是为了让自家王爷在西北坐得下,靠得住。然而现实依旧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爷战功卓绝,深得西北民心,甚至被中原一带书生真心佩服、作诗传吟,颇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就算京里头龙椅上那位不在意,可不代表朝堂上那几位身穿紫绣锦鸡和红绣丹鹤官服的大老爷子不在意。
况且圣心难测,近年来圣上对西北一带态度模糊,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嫌疑。
西北王心腹一众曾试图揣摩圣意,却终不得其解,甚至被王爷知道后怒斥瞎操心。
但军机郎深知,这件事王爷其实比谁都上心。只是王爷的城府深重,不易轻漏情绪,也只有他陪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才能勉强猜测出王爷关于西北布局的轮廓。
所以现在城外那辆马车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关乎到了西北前途与未来。
“王爷,”虽然不愿扰了王爷的思路,但源于本职的忠贞,一旁的军机郎还是对首座上的人抱拳,开口提醒道:“此次接待的人物非同一般,我们是否要派出人手出城迎接?”
座上的中年男人只是停住了匀酒,端在嘴边饮了一口,并不答话。
一旁军机郎没有得到答复,仍是硬着头皮抱拳,并没有起身。
须臾,只见中年男人放下酒樽,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军机郎虽心中叹气,却也将命令传下。一山不容二虎,自家王爷终究是先低下头的那个人。
“来人是谁?”中年男人突然问到。
“信中没有提及,”军机郎摇头道,“只说是当今圣上的亲信。”
中年男人闻言皱眉。
他李汉平戎马一生,杀敌无数,用手下亡魂数十万奠基了中原以西北的基业,要说这辈子要向谁低头,除了那位当初以雷霆手段从先皇手中抢到江山而后又大改国号为崇祯推行善德政策的亲哥哥,其他人?是那位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林丞相,还是那位近年来一直驻京的开国大将军曹修?可若不是这两人,谁又能帮助自己那位哥哥更好地震慑自己这个功高震主的弟弟?
中年男人双眼微眯,目光在火光中摇曳不定。
距离凉城关外三十里处,一辆琉璃顶翡翠坠车间镶了一条金色大蟒的马车和另一辆朱红漆黄金马车正停靠修整,是夜,月色绯缅,银光婉转,车外斤百号奴仆借着月色点燃了一大盆篝火,三百名穿着黑金色盔甲的士兵把篝火围城一个大圈,只留出一个通向马车门的通道,秩序井然。
只见那辆朱马车上先下来一个穿着大红蟒袍的司礼部老太监,他下车后将袖子上的蟒尾挽了挽,然后走到后边那辆琉璃马车门前,伸出两满是皱纹手结在一起,将腰弯了下去,声音略有些尖锐道:“请公子下车。”
车内的人却没有立即下来,只听得一个好似醉了酒的声音传了出来:“没想到西北的月色竟也能有如此媚态,都说水一样的月色养一方人,我倒是越来越好奇这醉酒了的月色是怎么养出西北的三十万铁血大军的。”
那太监闻言微微颔首。
“唉”车内那人好似叹了一口气:“王公公如此作为,倒是令我很为难呐。”
那身大红蟒袍听了这句,才缓缓起来。
只见一只五指如锋的手捞过翡翠吊坠做的门帘,再是迈出一只外敷黑色裤摆的缀了些白玉扣的极品麝皮靴,那人低头从其中出来,垂腰的头发上束了一座白玉发冠,中间插了一枚银簪,身上则只是一件大秦普制的明黄色的飞鱼服,最后年轻人抬起头来,所有人都赶紧把眼神沉下,不敢与之对视。
那人下了车,先把王公公扶起,笑道:“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我怎敢让公公以昭陛下之礼为己用?”
三言两语之间,王公公脸上略显笑意,说并非陛下的意思,看向那张略带胭脂气的面孔,再道了声惭愧。
年轻人只是笑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柄的扇子,哗的一下展开。
王公公撇了眼扇子,扇面上是一幅锦绣江山图,不待其看个清楚,年轻人却又陡然把扇子一收,走向篝火。
车上那些婢女跟随了一路马车,总感觉周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沉沉的湿气,她们也不敢擅自瞻望,车上的气氛压抑得吓人,现在终于下了车,向二位大人的背影施了一个万福,缓缓退下。
“咱家不喜篝火,公子便自个儿享用吧,”那身大红蟒袍对着那位年轻人的背影弯腰抱拳道。
年轻人只是挥了挥扇柄,示意自己知道了。
王公公在后面又鞠了一礼,转身又回了马车。
年轻人坐在篝火旁,接过千户送来的水,只是尝了一口,便皱眉道:“没酒?”
千户是个年纪不算太大的青年,闻罢给他换了一壶酒,笑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背景,单独坐一辆琉璃顶马车与司礼部监印并驾也就罢了,竟然还单独在后边叫了一辆马车专门装运酒水,你是没把我锦衣卫放在眼里啊。”
年轻人撇了撇嘴:“借酒消愁罢了。”
千户闻言耸耸肩:“所以又把那柄山河社稷扇摆出来炫耀了?”年轻人无言以对。
从京里头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换谁都不乐意,更别提这位据说和那位北镇抚司指挥使杨大人关系非同一般的公子哥。
千户幽幽叹了口气:“咱们这位陛下是要干大事的,别的不说,单论这帝王之术,恐怕千古再无帝王能出其右,虽说这手段……”
他们并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声音,尤其是千户言语之间甚至冒犯到了当今圣上,全然没个锦衣卫的样子,一旁护送骑兵却只能装作没有听到。
飞鱼服年轻人笑道:“好大胆子,敢背里议论皇上?”
千户亦笑骂道:“你给我装什么正经?”
两人打闹成一团,酒水四溅,篝火一众护卫却好似对此见怪不怪,俨然已成习惯。
子时后,千户已是被灌得倒下,飞鱼服年轻人双颊好似给抹上了胭脂似的绯红,微眯着双眼,问了句:“那个老太监呢?”
旁边立刻有锦衣卫小声禀报:“司礼部监印早已睡下。”
他陡然睁开双眼,缓缓喝出一口气,已是没有半分醉态。
年轻人自言自语道:“都说西北王不仅修为举世无双,更是一代兵圣,可惜呐……”
“可惜什么?”一旁千户随意躺在地上,显然是醉得不省人事。
年轻人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襟,淡淡一笑:“可惜他姓李。”
当世李家为天子,李为国姓,承载一国之气运。
可惜偏偏他姓李,偏偏是他灭掉了大汉,偏偏是他守在了先帝驾崩的灵前。
年轻人就这么当而皇之地走出营地,那些护卫好似十分默契地不问其去处缘由,好像这一切是天经地义一般。
在某一处不知名的廊桥,飞鱼服年轻人从一头走上了桥头,桥影下迷影重重,十分安静,除非是眼力极好的武夫才能勉强看出飞鱼服密布的身影。
另一处桥头有一个身穿蓝底白蟒袍的中年男人,他只是随意负手而立,面向明月,却让人有一种举手投足间可以轻取自己项上人头为玩物的错觉。
那人先是叹了口气:“怎么会是你。”
飞鱼服年轻人亦是叹气道:“就算知道是我,你也不会轻易罢手,是吗?”
沉默片刻。
因为他们知道这次下了桥头之后,他们两个中间只能活一个。
良久,西北王转过身来,看着对面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王冠阴影之下,看不清中年男人的面容。
大秦明文规定藩王就蕃之后不得入京,不得私自豢养兵甲数目超过朝廷钦定,不得私自与其他藩王会见。
而此时西北桥头。
廊桥尽处。
两位大秦藩王持剑相对,剑欲出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