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销刃
初冬的林子里，到处都是干燥的落叶枯枝，人踩在上面带着酥脆和绵软，发出沙沙的声音。莫小笙轻手轻脚地走着，恨不得给马蹄全部都包上棉布。
“兄弟，你小点儿声，一会儿到手的狍子跑了，我把你拿回去烤肉吃。”
莫小笙威胁了一旁的白马两句，见它慢慢老实了，便上前蹲立在一处灌丛之中，手里拉着一根长长的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那片空地。
一只棕毛白肚的狍子默默凑近了中间莫小笙撒上香粉的干草，咀嚼了两口后眼前一亮，大概是冬天食物紧缺，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草杆了。
就在它想要咀嚼第二口的时候，眼前的干草堆突然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走。
它想也没想，抬步追上去啃了一口。
干草堆又往前走了走。
它又追上去啃了一口。
干草堆第三次往前走的时候，这位狍兄大概是料到了，于是自作聪明地扬起蹄子，跟着干草堆同步动作地向前扑去……
而后只听轰隆一声。
干草堆下方的土地骤然轰塌，那位满面幸福感的狍子兄，就这么措不及防的跌进了某人设好的陷阱里。
那洞口两米见方，黑乎乎脏兮兮，狍子兄有些气愤地朝上望着那仅有的一块光亮。倏忽不久，这片光亮便堵上了一人一马两个脑瓜，那个人拍一拍一旁的马，语重心长道：“看到了吗，以后出门长点脑子，别看见吃的就傻乎乎地往前跑，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马兄：“……”
傻狍子：“……”
莫小笙叼着根儿干草棍子，吹着口哨，把已经被她五花大绑的狍子扔在一边，正想着怎么把它运走，突然听到草丛一旁的官道上传来人群行走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莫小笙当下眼睛转了转，纳闷的朝一旁看去。
……
就在刚刚，这条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车马吱呀呀地撵过。前后两辆酸枣木的马车依次行驶在官道上。
最前方侍卫正中，一个穿着藏青外袍的精瘦男人正骑马走在最前面。
那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打探道路两侧，手上还可以以若隐若现的看到一条刚刚长好的刀疤。此人正是东阳的盐铁大商——王守余。
一行人紧锣密鼓地赶路，周围几十护卫都持刃紧随，看上去都是极其森严，让人不敢靠近。
而正当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个极大的撞击声，连地面都忍不住震了震。瞬时间，这群人都绷紧了身上的神经，刀刃出窍，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旁传来巨响的方向。
两辆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最后面的那辆马车里，一位面容清瘦的少女面色一沉，疑窦骤生，她盯着前方的道路，缓缓道：“这么快吗？”
“小姐！”
一位在旁边奉茶的小丫鬟几乎是一瞬间张开双臂，想要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地将她护在身后。马车里的少女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小丫鬟是想要保护自己。
她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着这位有些反应过度的小丫鬟：“小棠，不用这样。”
小棠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出门的时候看到这么大阵仗，她便意识到此行不简单，所以一路上都是胆战心惊的，恨不得把她们小姐塞在自己肚子里才放心。
再说话时，她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小姐……”
“没事的。”
而此时，一个身着黑色轻甲的侍卫缓缓走近，对车内的女子沉声道：“前方道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公子让段小姐切勿惊慌，保重自身为上。”
少女点头，平静道：“我知道，让铭二哥也保重。”
“姑娘放心。”
那侍卫说罢，便又执刀退至前方，警惕地打探了一番后，挥手示意众人止步。而后，便独自一人，朝着传来巨响的方向走去。
刀刃雪亮，映照着侍卫紧绷冷峻的面容。他努力将步子压到最轻，而后发力挥舞手臂，将重重掩盖在面前的杂草一把拨开。
长刀登时便要落下——
“英雄且慢！”
侍卫愣了一下，只见在前面的尘土飞扬之中，一个身着灰棕色猎装的少女叼着一根干巴巴的草棍子，脚下还踩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傻狍子，正一只手挡在面前，急急做出了一个求饶的姿势。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半蹲在草丛里的姿势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一只蜷缩拱手的小仓鼠。
而在她身后，一匹白马偏过头去，做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莫老板？”
少女听完，也一怔，而后从手臂后面漏出两只提溜乱转的眼睛，不可思议道：“冯九？你怎么在这儿？”
冯九看着她没说话。
莫小笙干笑两声，找补道：“我这不是快到元宵节了嘛，出来打两只狍子回头给店里吃，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你们——怎么，你们也出来打猎啊？”
冯九把长刀收回鞘中，依旧保持着那副天底下我最拽的表情。他压根儿没搭理莫小笙的询问，只是转身给一辆马车复命道：“公子，是莫老板，并非歹人。”
晏铭也在吗？
莫小笙心里纳闷，现在这个关头，东阳的势力好容易有所收敛，不应该正是这位晏公子扮猪吃虎，装病养伤的时候吗，他没事儿在城外转悠干什么？
她闲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顺便扫了一眼这队车马。这武器护卫虽说算不上张扬，但也绝对是戒备十足。十来号高手陈列于此，单凭气势，也能把人吓退一截。
她在心里呲了口气，这确实是够排场的。
而正当这时，她突然觉出车队最前方的领路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这这……这不正是那位让她害得大半个月拿不了笔的王守余王老板吗？
莫小笙心里犯嘀咕，那位王老板心里其实更是胆战心惊。坐于阵前的王守余看到莫小笙，瞬间觉得自己原本长好的右手又疼了起来，下意识地把马往身后拉了拉。
亲娘诶，怎么哪儿都有这个祖宗？
……
当然，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的侍卫们见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都松了口气，没太当回事儿。
车队后面的一辆马车里，一位少女掀开车帘招呼道：“莫姑娘！”
原来坐在后面的这位少女，正是城守大人的掌上明珠、王守余的干女儿，段织织。
莫小笙看到段织织倒是丝毫不意外，这位晏公子这几天为了躲避城内那帮商户的围追堵截，只能天天借口去城守大人家蹭饭吃。长久下来，都快被城里人传成是城守家的上门女婿了。
看这样子，莫不是假戏真做了？
她挥手打了个招呼，笑意洋洋道：“段小姐，你也在啊！”
段织织笑着点头，又问：“莫姑娘是出来打猎吗?”
“对，我打了些野味儿，但扛不回去了。二铁他们说晚些在山东头儿等我，我得赶紧去找他们。”
“如果姑娘不嫌弃，便与我们同行，我让人腾出一匹马来，帮你把这些野味儿搬到你朋友那里。”
“那就多谢啦。”
莫小笙爽快一笑，牵着马两步上前：“段小姐平日在城守府很少吃到野狍子肉吧，不如元宵节的时候来我们茶楼，我请你吃。”
“却之不恭。”
……
两个姑娘十分自来熟地话起了家常，站在前面的冯九脸色却并不太好。冯九左右扫视一眼，对马车里的晏铭道：“公子，当真要让莫老板同行吗？”
晏铭缓缓皱起了眉头，缓缓扫视一眼和段织织聊得火热的莫小笙。
虽说现在的情景之下，莫小笙出现在这里是再合理不过了，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不安。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把她再搅到这趟浑水里来了。
“暂时不用避讳她，先带她离开。”
晏铭说罢，含义颇深地看了一眼周围环合的山石草木：“此行不易，尽量少牵人涉险。”
“是，公子。”
……
和车队里的人都打了个照面之后，莫小笙知道这些都是熟人，行事也慢慢自在了起来。车队再次进发，莫小笙催马行到晏铭的马车旁。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他正披着一件清淡素雅的大裘，眉目平和地端坐在里面。
莫小笙心下佩服道：果然啊果然，无论什么装扮，这位都晏公子能把以色诱人这个词展现得这么生动。
对于美人儿，莫小笙一向是很乐于搭讪的，她没话找话道：“晏铭，这大冬天的，你出城做什么？”
“赏景。”
某人很恶臭地回道。
“哦。我说……”
晏铭看她。
莫小笙凑近，对着晏铭指了指身后段织织的马车，小声问道：“你该不会对段小姐下手了吧？”
晏铭：“……”
“不过你眼光还可以，我觉得段小姐当真不错，但人家爹可宝贝这个姑娘呢，你要想把人家拐到京都去，可得花点儿心思，我跟你说啊，我们东阳人都疼女儿……”
“砰——”
晏铭把马车车窗猛然合上，一下子把莫小笙的半截话堵在了嘴里。
周围的侍卫被声音吓了一跳，都下意识的看向莫小笙。
“装什么大尾巴狼……”莫小笙觉得有点没面子，悻悻说了一句，见这位晏公子也没心情搭理她，干脆就自己洋洋洒洒的吹起口哨来。
莫小笙的口哨技术是个玄学，很多时候倒是调是调，韵成韵，有时候就跟那断了弦的马头琴一样，吱吱呀呀呀呀吱吱，让你觉得只想拿头撞墙，以换得一个更为体面的死法。
周围的人饱受莫小笙荼毒之后，都自觉地和她保持了八丈远的距离。
只留下一位无法挪地方的晏公子，只能干睁着眼听这支神曲。
冯九犹豫道道：把公子扔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厚道啊。
然后莫小笙换了口气，开始吹起了她的第二支曲子。
冯护卫咬了咬牙，在心里把自己不忠不义的行径骂了一溜够，脚下的马蹄子非但没慢，反而更快了些。
晏铭：“……”
行进途中，莫小笙突然发现，这些人前行的方向，正是当年黑风寨的旧址的方向。
过去几十年，黑风寨一直驻扎于山林之中，行踪不定。至于他们的地盘儿，也只根据常年遭受抢劫的地点模模糊糊地划了几个山头。平日里，也没有人真正拿得准，哪里会有这帮土匪出没。
只有像莫小笙这种常年追随黑风寨做事的人，才知道哪里算是寨子真正的驻守范围。所以一进到这里，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自从当年段从锦将黑风寨一举歼灭，这些地方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官道。但由于这里之前确实是死了不少人，阴气颇重，再加上时不时会有些小贼小寇借着黑风寨的名头，在这里干些不正当的勾当，平时的商队行路，依旧会把这里避让开来。
越往前走，两侧的树木便开始慢慢减少，道路也已经开始变得狭窄、岩石丛生。渐渐地，他们一行人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峡谷之中。
一块石碑上面有三个黑红的刻字：乌道峡。
莫小笙清楚极了，这里地形十分险要，是当年黑风寨杀人越货时最常出没之地。
她觉得有点诡异，放着好好的路不走，为什么要走这条岩石丛生的老路呢？
晏铭依旧在马车里一言不发，莫小笙只得转过头看向一个侍卫，还没来得及问，突然眉眼一扫，看清了这人手中的武器。
这把佩刀，并不是一般东阳刀剑的样式。
不只是这个人，所有人手中的刀都又长又弯，而且开刃极深，看成色也不像是普通的玄铁。她正好奇，突然发觉这些人将手中的弯刀刀刃，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一旁的石壁。
莫小笙目光一滞。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正在纳闷，更令莫小笙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刀的刀刃，经过和石壁的反复碰打磨，竟然在无形之间带了磁力，吸上了一旁土壤中很多细小的粉屑。
莫小笙有些稀罕地凑上前细看，可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个中乾坤，这柄磁刀，竟然断了。
莫小笙捡起一片破碎的刀片，发现这些带了磁力的刀铁质变得极脆，只是稍稍用力掰一下，便可以掉下一块铁皮。
她心里稀罕道：“这是什么，点铁化锈吗？”
她抄着手站在一旁，道路最前面的王守余突然刹车马停住，而后随车马同行的这些侍卫都拿着自己的各色武器，在这里的石壁上试着来回摩擦起来。
神奇的是，那些看起来十分锋利的刀刃遇到这里的石块就仿佛遇到了加速腐蚀剂，显示带有磁力，而后轰然折断。
莫小笙想，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捡起一块从石壁上掉落下来的石头，意识到这石头的材质可能非同寻常，能够特殊材质的兵器瞬间带上磁力，而后慢慢自我锈蚀掉。她细思片刻，又打马走到晏铭的马车旁，闲闲问道：“你们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试试这些石头怎么把武器摧毁？”
其他都是化腐朽为神奇，这些石头是化神奇为腐朽。
搞破坏的东西，这又有什么用？
难不成能卖钱？
……
晏公子依旧没有给莫小笙面子，他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周围侍卫手中的兵器，眼神淡淡，又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所有的侍卫将兵器腐蚀之后，都接连禀报给了坐在车马最前面的王守余，王守余将这些碎片一一查看一番，便拉马走至晏铭的马车前，禀告道：“公子，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些锻铁都没有问题。”
莫小笙一惊：锻铁是西北蛮族独有的兵器材料！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帮人恐怕根本想的不是赚钱做生意的问题了。
晏铭沉沉锁住眉头，久久不语，而后道：“去向城守大人请道指令，这里方圆十里，全部由城内驻军看守，禁止一切闲杂人等进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