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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投影之后的四五分钟时间里,成易一直在想那谢顶男子的话。

  成易并不是独生子,出生的时候,他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当中的弟弟。对于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这一事实,成易总觉得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事实上,那个哥哥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虚无的存在,甚至都不如开会的全息投影来得真实。

  哥哥叫成信,似乎很小的时候就与成易分开成长了。成易所知道的,是哥哥去了自在岛,原因是家里的钱只够双胞胎当中一个接受基因改造,而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没有什么明文法规规定说只有基改人能在泛华都生活,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但哥哥还是被送去了自在岛。对于这段往事,那时候的成易没有足够的理解力去弄明白前因后果,一旦年纪大了,又从没想过去追究。能明确的,只有这样的认知: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哥哥在自己的生命当中始终扮演着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角色,亦或说,他只存在于出生证明的记录上。

  事实上,哥哥如今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亦未可知。

  成易且胡乱想着,蓦然听到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接了起来,是菲亚博士。

  “一个人?”菲亚在那头问。

  “诚然。”

  “一起吃晚饭?”

  “呃……有事?”

  菲亚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蓝盾酒店中餐厅。”

  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成易在餐厅转了一圈,才找到了菲亚。

  菲亚身穿一袭金黄色绸缎收腰连衣短裙,脚上着浅棕色高跟鞋。她的头发原本就是金色,眼下明显刚刚做过,蓬松而精致。菲亚原本就透着知性的美丽,如此一番打理,更显得高贵而漂亮,完全不像成易在工作中认识的那个女博士。

  “你看起来美极了。”

  成易由衷地称赞道。

  菲亚莞尔一笑,道了谢。

  餐厅里播放着由古琴和长笛演奏的《卷珠帘》,调子不缓不急,正适合就餐。服务员上前询问点菜,成易要了四喜烤麸、藤椒水煮鱼及三杯鸡,并为菲亚点了一道沙拉三文鱼。

  成易本想喝红酒,但听菲亚点了清酒之后,他也改变了主意。

  “两份清酒……事实上,两人份的就行。”

  酒菜上得不慢,烤麸被处理得汤汁饱满,软而不烂,尤其符合成易的口味。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麸。”成易叹了一声。

  菲亚却并不着急吃饭,只是在桌子对面笑着看成易。

  “果然没错。”

  “什么?”

  “男人只有在极度自由的状态下,吃东西的时候才会什么都不想,专注于食物。”

  “呣,实在抱歉,”成易用湿巾擦了擦嘴,“光顾着自己吃了,都没问你,亲自来酒店找我,想必怀有什么事情才对。”

  “什么?事情?不不……没有什么事情。”菲亚摆了摆手,说:“只是知道你离婚了,纯粹地来陪你吃个饭而已,和工作无关。”

  成易耸了耸肩,讪笑着。

  “坏事传千里,真是的,谁告诉你的?我没和他们讲过,小组理应没人知道这个才对。”

  “谁也没告诉我,我只是知道,”菲亚抿了口酒,“我有过经验。”

  “经验?”

  菲亚点点头。

  “单方面不具备任何必要理由提出了离婚,赔偿必要的财产,36天被降级处理……没错,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成易“嗬”了一声。“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可万没想到你是这样……”

  “离婚的女博士,没错,我就是这样。”

  菲亚笑吟吟地回答。

  饭菜可口,酒也好喝,音乐也好听,晚餐就这样愉快而甜美地进行着。不知道是否因为同病相怜,和菲亚吃饭让成易感到非常开心。亦或说,成易都说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如此开心地吃晚餐了。

  饭后,菲亚陪成易回到房间,自然而然地困了觉。

  “老天爷,你真不可思议。”成易对菲亚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俩穿上酒店的丝织睡袍,坐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窗外嗡嗡作响、来回飞弛的雷车,以及泛华都迷醉动人的霓虹夜景。

  菲亚有些口渴,成易为她倒了一玻璃杯的柠檬水。菲亚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大拇指和食指捏杯子,抬头喝水时腮红下陷,水顺着脖子而下,白皙的脖颈微微起伏,样子很迷人。

  “为什么离婚?”菲亚放下杯子后问。

  成易深吸一口烟,在烟灰缸里弹去灰。

  “说不好具体的缘由,只是到了不得不那么干的地步。”

  “为了自由?”

  “那么说固然没错……但自由这种事,也不是能把人逼到‘不得不那么干’的那个地步。”

  “那是哪个?”

  成易再度吸口烟,喷出的烟飘过霓虹光影,被吸进深邃的夜空里。

  “很抱歉,真说不上来……别老提我了,我的事其实挺无聊的,谈谈你吧,你什么时候离了婚?”

  “六年前。”

  “为了什么?”

  “自由。”

  成易笑了笑。“倒是干脆。”

  “直接、明快、利落、没有歧义,虽然不用非黑即白,但我的生活必须要简单。”

  成易点头。他将手头的烟蒂在烟灰缸掐死。

  “你一直在九层待着?”

  “十二年。”

  “和离婚有关吗?”

  “不无关系,但不全是离婚的关系。”菲亚也掐死了烟,大口地喝干了杯里的柠檬水。“老天爷,女人就是女人,竟然喝了那么多。”

  成易起身再帮她倒了一大杯。

  “何为不全是离婚的关系?”

  “有一天的黄昏,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风景,”菲亚眯着眼睛朝成易说,“金黄色的天空,云雾一点点地散去,我看到那一幢幢摩天大厦像一根根楔子那样插进天空,看起来真叫人心碎。”

  “心碎?”

  “对。”

  “为何?”

  “所有人,包括我,都在一点点地往高处升级、挺进,就像那些楔子里的血液一样,一点点输向天空,正是我们这样的血液,才让那些楔子有能量进一步地、更深地插进天空……尽管现在听起来很蠢,但当时我确实那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