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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人心比雨寒

在这座烟雨蒙蒙,天似穹庐的城池驻足久。连人都带上几分优柔寡断,推搡作态。

  几日来,气候甚是冷冽。往来间游人稀少,客栈中生意寡淡。

  除却那位每日抒发胸臆的抚琴女子,住店客官,就数柳晨生。

  那几位持短刀的汉子前日结账出门,却是连佩刀都未来讨要。

  说来有趣,阿三连日来,可是拾捡不少便宜。首先,便是柳晨生这位便宜师傅,而后,便是这把便宜佩刀。

  碍于客栈营生,阿三倒能克制己欲,少来寻柳晨生讨教。而今生意冷清,却是连服侍的客官都没了。一闲下来,便终日腻在柳晨生房屋中。

  阿三使刀有模有样,逐渐来,也像这么回事。那套起始入门的刀术,他倒亦能演练一二。

  若想一步登天,属实妄想。阿三深知此意,每日挥砍枯燥的一招一式,亦未叫苦。换作寻常孩童心性,恐是早已丢刀出门,牢骚满腹。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

  那些个叱诧风云的江湖高人,不也是一脚一个印子来的?乡野鄙夫尚懂“一口吃不成胖子”的理,虽然粗糙,可意思已至。

  柳晨生当年,待练剑,可是疲懒得紧。若非杜老头循循善诱,恐还在渝河镇谋求温饱。

  天下人,最猖狂的不过那句,“自握刀起,便知是天下第一”。那人?可是后来半甲子无敌的徐东关。

  这不,前几日阿三总嘟囔者要练出个天下第一。至于是要登临个啥境界,他亦说不上。赌气道,“终归是要胜徐东关一筹。”

  柳晨生倒是不泼冷水,将这个初燃的幼苗扑灭。徐东关,毕竟是作为刀道第一高峰。若是佩刀,死活都绕不开的。

  变个说法,试问天下习剑侠客,谁人不想压李遇芝一头?有一说一,便是柳晨生的脾性,心中多少有些。

  阿三气力用尽,瘫坐于矮墩上,气喘吁吁道,“师傅,我先不胜徐东关。”

  他小脸扑红,却带有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这副姿态,倒是和请酒的白君笑如出一辙。

  “哦,那你要先胜过谁?”柳晨生佯装打问道,也算极配合小男孩的言行。

  阿三眨巴眼睛,愣是想了许久,绞尽脑汁般,而后缓缓道出三字,“我爹爹。”

  在阿三印象中,除去已淡出江湖的徐东关,就属自己父亲最是高明。纵使天下还有高明的用刀人,却也当做没了。

  这孩童心思淳朴,却是后知后觉补上一句,“还有师傅。”

  柳晨生尚是微微勾起的唇角,没来由凝固,七八年岁的孩童,就知讨好他人?若是换作大府邸的公子,不恶言相加,便是极有涵养喽。

  柳晨生将身子半曲蹲下,将目光与阿三持平,笑道,“我怎的未见过你家爹爹?”

  阿三将头埋低,尽量将目光与柳晨生错开。小手相互绞动,喏喏说道,“爹爹说这段时日不太平,暂将我寄放于梅姨这儿。说风声过了,便接我回家。”

  窗外的垂柳,已然落叶尽落。此时望去,赤裸裸一片。沉默良久,阿三将头仰起,咧嘴一笑,“师傅,我终归是要回家的。”

  酝酿许久,眼眶湿润泛红,阿三又补上一句,“对吗?”

  柳晨生未说话,只是将孩童揽入怀中。少年郎亦无法做出承诺。这个打出生便未啜泣过的阿三,用泪水将白衫湿彻。

  窗外雨幕渐大,响应着孩童的哭嚎,淅淅沥沥。让人听不出是雨或是泪。今日的狂风骤雨啊,撩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

  慕釉城,人人择选屋檐下避雨。雨脚密密麻麻,跌下后,跃起许高,成此起彼伏的弹珠。有个汉子迎风雨而走,杂乱的发丝,已被打湿贴紧皮上,珠帘似的雨点顺鬓角爬下,爬至青石板,融入雨幕中。

  他望上去四十年岁模样,身材修长,着一袭紫衫,不修边幅,以至于邋遢。也不知他是借雨水冲刷脸上泥垢,或是心中愤懑。

  长街上偶有车马过路,见这位中年人,避之不及。屋檐下躲雨的士子,宁愿挪步,冒雨离去,也不愿与之为伍。

  他行过的长街,空空荡荡。适才尚开有一角的窗帘,也已合拢。前方是无尽淅沥,后方是一片空虚。

  那无神的双眸,目光散漫,仿佛空有瞳孔,却望不见光彩。他行路很是缓慢,提起的脚跟,许久才踏下。

  忽然,他身形偏晃,靠于墙根处哆嗦,整个身躯瘫软,双腿胡乱蹬着,他自紫衫中摸索,颤抖间将掌心摊开。是一方用油纸封存极好的物件,他徐徐解开,一撮白色粉末曝露出来。

  他将粉末凑于鼻尖,掌心至鼻尖的间距,似乎很是漫长。显然,他已力不从心。

  一声倒吸凉气,白色粉末顺鼻道入体内。那中年人哆嗦的身子止住,一切如初。只是脸上陶醉的神情,仿似历经过天伦之乐般。

  神情恍惚中,有位女子环抱婴儿向他招手,却又淡淡融入雨中。

  若不细看,想来无人能瞧见中年人腰间短刀。那刀古朴,亦不知可追溯至何年代,终究是极为稀罕的。

  他在墙根依靠许久,待到一道雷电划开长空时,方才挣扎起身。

  轰隆巨响,足以将闺中女子惊骇到。这雷声似乎降下很近,在耳畔炸开般,震耳欲聋。

  中年人时而望长空雨幕一色,时而看旷野四下空荡。他喃喃自语,“三,为父来接你了。”

  只是雷声过于响亮,将这声掩盖淹没。

  ……………

  阿三昏沉中睡去,对于娘亲他并无过多印象,更多的是听这位梅姨与父亲谈起。只知她如何柔情,如何贤惠。

  余下的细小事件,皆于只言片语中一笔带过。那位铁血汉子为人父后,有了些许柔肠。在娘亲阖然长逝后,更是收敛戾气。

  便连年轻时路见不平的短刀,都极少出鞘。阿三知晓父亲是会接他的,只是时机未到把。

  他依稀记得,父亲那日吸食白色粉末的作态,实在与平日判若两人。

  慕釉城中的冷嘲热讽,刻薄言辞,直指昔日间被称好汉高人的中年人。

  长街上,那人影未停,只是伴雷声将短刀抽出半截。

  寒光一亮而过,缓缓敛入鞘中。

  直到是:人心比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