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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一九五四(下)

秋日里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有些炙烤的感觉,但窗户开着,时不时透进来一阵小凉风,也能让人感觉舒爽。

  曹县县政府小楼一楼角落里的办公室内。

  黑蛋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前铺开算术课本,不停打哈欠。

  旁边另一个小板凳上,曹安堂端坐在那里,时不时翻动一下面前的报纸页。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门咔哒一声响,曾经的宣教科科长、现在的仓管员常动,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报纸,哐的声往曹安堂面前一放。

  “就找到这些。县志是划归山东省之后整理的。报纸就太多了,你自己的挑挑拣拣吧。咱县小学的规章制度小册子,教育科的同志也给了我一份,就在里面呢。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延安时期的学校管理书籍文件,我这没有,估计济南也不一定有。你想要,那就去延安找找吧。”

  常动的态度不是很好,但曹安堂还是微笑着连声感谢,拿起来那本县小学管理细则翻看两眼,随即皱了下眉头。

  “常科长……”

  “别,托你身边这位英勇无畏少先队员的福,我现在不是科长了。”

  常动撇撇嘴,转身往办公桌后面一坐。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镇反工作的时候,常动也没犯什么错误,就是工作方面不够脚踏实地,就被从宣教科科长的职务上调转成了现在的仓管员。

  虽然仓管科也是个独立的部门,但县政府里,仓管科就常动一个人,还是科长的职级,但真正的权责恐怕和门口的吴大爷差不了多少。

  而这一切,都是当初黑蛋嚷嚷的几句“常开会”打油诗导致的。

  虽说已经过去三年了,但常动看见曹安堂和黑蛋之后,难免心中有点别扭。

  只是,他的遭遇和曹安堂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

  “常,常动同志,不管是不是科长,你这不是还在工作岗位上呢。哪像我,连为人民服务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常动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曹安堂,不是我说你。之前多好的机会你不把握住,不管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那都是步步高升。现在好了,一撸到底,你说你亏不亏?我呢,说难听点那是罪有应得。你啊,就是自己瞎折腾,冤死了都不奇怪。”

  说着话,常动端起来桌上的瓷缸子,起身走到近前。

  “喝口水吧。还有这个英勇无畏的小少先队员,让他去里屋睡吧。时不时吹来点冷风,这要是感冒了,别再弄我个迫害革命小同志的罪名。”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常动的心肠绝对是好的。

  曹安堂赶紧拍拍黑蛋的小脑瓜,让那孩子去里屋,随后端着缸子咕咚咕咚喝两口水,解了口渴,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常动同志,谢了啊。”

  “别谢,没看出来我这是巴结你呢。你快恢复工作的事,我也听说了,哪怕只是先在镇上积累经验,可咱于书记那么看重你,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你回来这小楼。到时候,可别给我小鞋穿就行了。”

  “哪能啊。常动同志你这种状态,明显就是已经思想改正,要是真有机会,我一定向组织上申请,重新给你调动工作。”

  “别,我在这看仓库挺好的。清净、安全。我也寻思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做不来一线的工作。与其指挥人,还不如让我指挥指挥这些书籍报纸呢。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常动转移话题,曹安堂也不多说废话。

  客气几句就行了,他现在自己的工作都还没确定呢,哪能夸海口去帮别人考虑工作调动的问题。

  至于刚才想问的事情,自然也是和他来这里的目的有关。

  曹安堂为了黑蛋回去上学的事情,折腾了一上午没有结果,起初只顾着生气,没静下心来思考。直到后来付粟锦主动把担子给他分担过去一半,他放松了,才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俗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

  之所以会出现王校长一句话就让黑蛋不能上学的情况,完全是因为梁堤头镇小学没有一个成文的学校管理制度。

  所以,他来县里找答案,想要看看县小学的规章制度是什么,看看是不是可以借用到镇小学。

  但是刚才拿到常动给他找来的那本小册子翻看几眼,基本都是“不准这、不准那”的好多规定,完全看不到一种系统的、有依据、有层次的量化标准。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也只能求助眼前的常动。

  “常动同志,你的知识面比我广,我就想问问,这县小学的管理规定里说了,要热爱祖国,热爱学校,热爱老师,不准破坏公物,不准破坏团结。那要是有学生破坏了团结,该怎么办啊?”

  “有学生破坏了团结?”

  常动听到曹安堂的问题,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一帮孩子能破坏什么团结?”

  “就是,就是打同学啊。总会有孩子家闹矛盾,打起来的情况发生吧?”

  “孩子打架,你给他拉开不就行了,还能怎么办?”

  “不是,常动同志,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两个孩子打架,挨打的孩子受伤了去看病,打人的孩子该怎么处置?”

  “拉回家给他爹娘打一顿,不就行了?你还想把孩子给关监狱里啊?”

  常动歪着头上下打量曹安堂,一脸的哭笑不得:“我说曹安堂同志,你这长时间没工作,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了,怎么问出来这么可笑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笑吗?

  让常动这么一说,曹安堂自己也觉得很是可笑。

  单纯针对小学生的处罚,能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无非就是上课捣蛋被老师打手板、罚站,老师的惩罚起不到作用,那就找孩子的父母进行教育。

  如果你要说,把谁家孩子抓起来关进监狱了,怕是要闹出天大矛盾来的。

  总不能真的把对大人的衡量标准,用在孩子身上吧。

  对了,大人!

  曹安堂又是眼前一亮,这事也可以先从大人的问题上着手。

  想到这里,他赶紧抬头看常动。

  “常动同志,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学校校长或者老师处事不公,剥夺孩子上学权力,要受到什么处罚?”

  “处罚校长和老师?”

  常动看曹安堂的眼神都变了,不由得直起身子后退一步,惊声问道:“曹安堂,你这是打算整治谁呢,到处找规章制度的?”

  “呀,我不是要整治谁,我只是想着,如果以后遇到了问题有制度可以遵照就行了啊。”

  曹安堂怕常动继续误会下去,只好将黑蛋遇到的问题完完整整讲述出来。

  常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终于不再感觉曹安堂的脑子有问题了,但也同样的深深皱起来眉头。

  “你说,你要是镇上的教育主任呢,这事就是一句话能解决。可你非要撇开以权压人,找什么公正的规章制度。这自打孔老夫子教学开始,也没听说过谁去处罚老师的。至于孩子犯错,也都是打骂一通就算了,你总不能说,犯错大了就多打几顿吧。”

  常动应该是被曹安堂提出来的问题给吸引了,不自觉将自己也代入进去,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光思考那是闭门造车,没有用。

  思考的同时再循经据典,或许能有更大的收获。

  常动拿起来县志翻看,曹安堂则是在一堆报纸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常动猛的一扣面前书本,掐了掐眉心。

  “不行,光这么找没有意义,这两年仓库里的书我也看不少了,从来没看见过你说的这种东西。实在不行,咱自己写一个总可以吧。”

  “咱自己写?”

  曹安堂被常动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给震惊到了,虽然他对黑蛋遇到的问题很是头疼,但也只局限在寻找解决问题的依据,还从来没想过创造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常动则是一副燃烧起信心和壮志的样子,猛的一拍手。

  “对,咱就自己写一个。伟大领袖都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现在遇到的这件事,没有政策依据可不行。咱们党的一切,从秋收起义到土地革命,从农村包围城市到开辟敌后战场,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路线再到现在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不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积累起来、讨论出来、实践证明来的吗?那咱为什么就不能写一个小学生管理规定出来。”

  “可是,咱写出来的东西能算数吗?”

  “咱俩写的肯定不能算数的,可咱写出来之后,可以给其他同志看,给于书记看,可以开会讨论啊。对,这个事很有必要开个会讨论一下。我做了那么多年文字工作,写了不知道多少会议讲话稿、工作汇报稿,难道还写不出来管理孩子的东西?就写,写出来了开会讨论,讨论之后再改。能成,咱就没白费这个脑子,不能成那也是革命道路上的曲折,不碍事。”

  常动还真有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说几句话又把“开会”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不过他的提议倒是把曹安堂心头的热血给激发了出来。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那么这个小学生管理制度为什么就不能从他们手里有了。

  只是热血之余,曹安堂还是慎重地想了想,不由得摇头道:“不行啊,常动同志,就算是咱自己写,那也不能瞎编乱造吧,总得有点依据才行啊。”

  “谁说没有依据了。你让小少先队员写检讨书就是个很好的依据啊。

  “这算什么依据?”

  曹安堂又有些跟不上常动的思维节奏。

  常动叹口气,转身去到办公桌旁边,拿起纸笔就开始写,边写边说道:“犯错有很多种情况,惩戒则是需要定量标准。写检讨书如果也能算是一种惩罚的话,那就拿字数当标准好了。犯小错,就写个几百字的,犯大错写个上千字。要是十恶不赦,万言书……算了,这是针对小孩的,他们能犯什么大错,再说也认识不了那么多字啊。”

  曹安堂迈步凑近过去,看到常动在纸上随笔写的一些东西,他的思路也打开了。

  “嗯,常动同志,你这么一说,哪还真有点量化的感觉了。我觉得光写还不够,其实检讨书的用途也是可以量化的。小错可以写检讨书自省。大错那就在公开场合念诵,接受监督。就像黑蛋那样,在一个班级里公开念诵,接受全班同学的监督。还是屡教不改,那就再全校面前念诵,接受全校的监督。有了监督,犯错的几率就会减小了。规定制定出来,目的不是惩罚人的,而是监督人少犯错误的。”

  “对,我们就得把主旨思想定在教育人少犯错误上面。”

  常动刷刷点点将曹安堂刚才说的话记录下来,咬着笔头思考片刻,又是眼前一亮。

  “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你们镇上那个付老师让小少先队员在家放假几天。那不叫放假,那叫回家反省。反省多长时间,这也是个量化的标准啊。”

  “对,这个回家反省的惩罚措施很重要。那既然是回家反省了,光自省也不够,还得有大人教育。可这大人教育孩子的事,怎么个量化法的?”

  “简单,罚款啊!曹安堂我和你说,那小少先队员只是和同学打闹,没闹出别的事来。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怎么折腾的,上学一星期,砸坏教室三扇玻璃,县小学的副校长找到我说学校规定,损坏公物双倍赔偿,这就是罚款的一种啊。罚款大人,他心疼了,能不好好教育孩子?”

  “呃,这个罚款不太合适吧。”

  “不管合适不合适,写了再说。当然也不能光针对学生,老师的管理也得量化起来。你去把那个县小学的册子拿过来,咱商量商量。大人比孩子难管,学生犯错,老师教育。老师要是犯错,那就得有明文的规定去教育。”

  常动和曹安堂彻底放开了,激烈讨论,互相指正。

  谁也不知道这间小办公室里,时不时传出来的争论声音,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

  而梁堤头镇小学的王光宗王校长,更不可能想到,他瞧不起的那个曹安堂,会在县政府里谋划着怎么把他放进“条条框框”里面。

  此时的王校长,正带着眼镜,对着《下乡扫盲知识员推荐名单》上的空格,思考着到底写上谁的名字合适。

  突然,敲门声响起,他微微抬头喊了声“请进”。

  房门应声而开,付粟锦迈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