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八岁的伏玉衡跟着阿娘到海边峭壁上找海蛎子,伏玉衡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拿着小刀用力撬开海蛎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肉。
若是自家吃便不用这么小心,可这些是天亮要拿去市集卖的,肉碎了不完整就卖不上价格,不过即使全是完整的,天不亮就起来,走很多路,也换不了几个钱。
伏玉衡会趁阿娘不注意偷偷吃几个海蛎子,也不嚼拿着就往肚子里吞,她讨厌海蛎子的味道,可又实在是饿得很,最后一次吃饭还是昨天中午,说是饭,也只是一条鱼干而已,又咸又硬,干瘪瘦小,和现在的伏玉衡差不多。
她每次吞下一个海蛎子就会恶心很久,她实在是讨厌这个味道,但之后肚子就不会饿得疼了。
今天伏玉衡有些不走运,正当她将一块海蛎子肉放进嘴里时,被阿娘发现了。
伏玉衡的阿娘是个干瘦的女人,双眼下陷,她看着自己女儿在偷吃,愤怒地将手上的小刀丢下,冲过来就要打。伏玉衡连忙将嘴里的海蛎子吞下,看着阿娘要来打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抓起一把海蛎子肉拼命往嘴里塞。
女人看她如此,又气又急,三步并两步跑来拎起她就是两个耳光,嘴里还骂着:“吐出来!吐出来!谁让你吃的!就这么好吃!吐出来!”
她将伏玉衡横抱过来,头朝下用力倒着,伏玉衡咬紧牙关强忍着,若是她有一点松懈,肚子里刚吞下去的生肉定会全吐出来,她宁愿挨打也不想饿肚子,饿肚子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女人晃了半天,又将她摔在地上,用脚踢她肚子:“又懒又馋,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她不留余力地拳打脚踢,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
付玉衡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口中哭喊着:“阿娘对不起,阿娘对不起。我饿,我饿。”
好在女人也是饿了很久,没多少力气,不过半刻便累的坐在一旁喘气。
伏玉衡看她不再打骂,躺了一会就又爬起来,捡起小刀继续去找海蛎子。
其实四周来找海蛎子的渔民也不少,但没人会阻止,在他们看来伏家媳妇儿打孩子那是常有的事儿,况且现在这种世道,饿死的小孩不算少数,好歹渔村靠海,还能抓些鱼虾充饥,可这几年也不知怎的,气候也不好,鱼虾都越来越少。偶尔抓些新鲜的也是卖给有钱人家换些铜板过活,是舍不得自己吃的,这熊孩子大把生吞,放谁家都来气。
之后伏玉衡都很顺从地跟着阿娘,直到从市集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阿爹的咳嗽声,阿娘神情低落,转身留下句:“我去找些吃的,你进屋照看阿姐和阿爹。”便快步走了,干瘦的背影似乎一吹就散。伏玉衡站在茅草屋门口,抬头看,这破旧矮小的茅屋似乎也是一吹就散。
推门进屋才懂得什么叫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缺角的桌子,两条破长凳和几张烂木板搭成的“床”,铺着稻草,阿爹面无血色地靠坐在床边,他旁侧是睡着了的阿姐,盖着家中唯一的厚被褥。
伏潋溟看着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女儿,眼眶便红了:“玉衡,过来。”
伏玉衡咧开嘴笑了,小跑过去抱他。
伏潋溟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别恨你阿娘。”
伏玉衡喃喃道:“是我偷吃了。”
“好吃吗?”
伏玉衡摇头:“生的。”
伏潋溟心中满是愧疚:“都是爹不好。”
伏玉衡爬上床,去看阿姐,阿姐比伏玉衡大五岁,闺名玉鸾,已经是一副漂亮小姑娘的模样了,阿姐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小巧的瓜子脸,细细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的像雪,伏玉衡喜欢阿姐,阿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阿姐没有生病前最疼她了,可惜阿姐她生病了,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但是睡着了的阿姐也很好看,虽然伏玉衡更喜欢醒着跟她说话的阿姐。
“阿姐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伏玉衡问阿爹。
阿爹沉默了半晌后道:“快了,快了。”
第二个“快了”是哽咽着说出的。
可惜到了晚上伏玉衡都要睡觉的时候,阿姐还没醒。
伏玉衡挨着阿姐抱着她睡觉,夜里被爹娘的声音吵醒。
“你不要再做梦了!”阿娘的声音:“我攒了些银子,明天我带着鸾儿去镇上找大夫。”
“唉,”伏潋溟叹气:“温娘,鸾儿的病普通的大夫治不了的,别再浪费银子了,给玉衡买些吃的吧,你看她瘦的。”
此时伏玉衡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脸颊,那手指细长冰凉,是阿娘的手,阿娘在阿姐没有生病前也很温柔,虽然那时候也常吃不饱饭,但阿娘从来不发脾气,笑着带着她们姊妹二人去赶海,补渔网,夜里和阿姐一起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笑,那时候阿爹的病也没这么严重,在身体好些的时候还会和村里的男人们一同出海。
伏玉衡感受着阿娘的手,阿娘有多久没这么摸摸她了?
“我不想看着玉衡长大后也和玉鸾一样。”温娘带着哭腔道。
“你信我,本月十五,他一定会来。”伏潋溟语气肯定。
“谁?不是全都试过了吗?”
伏潋溟道:“我告诉了他,玉衡的事。”
温娘猛然坐起:“你疯了!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是否是我的一厢情愿,待他来了自有定论,若他相信了,那玉衡、玉鸾都能活命。”
温娘声音颤抖:“他若不来呢?”
“他若不来,我便……”伏潋溟下了极大的决心:“我便杀了她们然后自杀!”
温娘哭出了声:“那你让我怎么活?”
伏潋溟抱住爱妻:“你没了我们的拖累可以活的更好,你是大家闺秀,你的手是用来抚琴作画的,若有那日,你便回去,寻个人家再嫁吧。”
自那晚之后,家中的饭食变得好了起来,虽然也是粗粮野菜,但至少能吃饱了。
一日伏玉衡捡完海蛎子回家后,阿姐竟坐在床头绣手帕,见伏玉衡来,笑道:“玉衡回来了。”
“阿姐!”伏玉衡简直太开心:“阿姐你的病好了吗?”
阿姐的病好了,是不是阿爹的病也会好?
阿姐看着伏玉衡笑了笑。
“阿爹去哪儿了?”
阿姐摇摇头:“说是出去一会儿。”
伏玉衡爬上床看着阿姐绣花:“阿姐,什么是自杀啊?”
伏玉鸾手中的针停下,看着妹妹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阿爹说的。”伏玉衡道。
阿姐苦笑:“阿爹不会说这种话的,一定是玉衡你做梦记混了。”
伏玉衡挠挠头,真的是自己记混了?阿姐说是,那就一定是,阿姐从来都是对的。
现在阿姐的病好了,阿爹也有精神下床,没准过几天也会好,这样一家人就能和以前一样。伏玉衡想着就很开心。
这夜意外的饭桌上出现了肉,是一只烧鸡,表面被烹饪成焦黄的色泽,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勾得伏玉衡直咽口水。
一家人围着桌子,阿爹的脸色依旧煞白,扯出点笑容,给两个女儿一人夹了个腿,又将翅膀夹给了温娘。
温娘对两个女儿说:“吃吧,吃饭。”
虽是小孩子,连伏玉衡都能感受到气氛中的诡异,但烧鸡实在是太香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埋头猛吃。
只听阿爹又道:“哈哈哈,玉衡慢点儿吃,你这哪像个女孩子。”
伏潋溟细细看着两个女儿,大女儿亭亭玉立,小女儿古灵精怪,只可惜自己福薄。
今日便是十五,月圆之夜。
他,会来吗?
伏潋溟决定不想那么多,先陪着妻儿吃完这顿饭。
他刚拿起碗筷,便听“咚……咚……咚……”
三声很轻的敲门声,在伏潋溟耳中却如此刺耳。
伏玉衡抬头看向门:“有人敲门?”
“阿爹去开门,玉衡继续吃饭。”伏潋溟起身开门。
他等待的人如约而至。
这是伏玉衡第一次见槐筠,他一席黑衣,一头黑发,连发冠都是黑色,仿佛要与夜色相融。眉眼凌厉,一双乌目直直盯着伏玉衡,一点都没看别的。随后朝伏玉衡走来,屋里本就小,他生得高大,只两步就到了伏玉衡面前:“你叫什么?”
伏玉衡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下意识地望了望阿爹。
伏潋溟对她点了点头。
伏玉衡壮着胆子,直视他道:“我叫伏玉衡。”
槐筠一眼便知伏潋溟没有骗他,这正是他要找的人,不过现在还是个毫无用处的孩子,好比一块原石一般,需要细细打磨方能得出好玉。
槐筠转头再去看伏潋溟:“剑者的手。”
这是他的称赞,证明伏潋溟是得到他承认的剑者:“可惜,这双手拿不起剑了。”
这是陈述事实,伏潋溟已经病入膏肓。
“你该对吾行礼。”他又道,这样的人,连声音都高贵无比。
伏潋溟示意温娘和女儿们和他一起对槐筠行跪礼。
“参见鬼君。”
伏玉衡也跟在后面有样学样:“参见鬼君。”
“你信中的请求,吾答应你。”槐筠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内中丹药,每日一粒,不出一月她便可康复。”
伏潋溟虔诚地接过小瓶:“谢鬼君。”
伏玉衡跪坐在地上想着碗里没吃完的烧鸡,忽然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处之地已不是矮小的茅屋,从软被上坐起,环顾四周,满目豪华装饰,床栏上雕花,挂着淡紫色的薄纱幔帐,她起床,足下所踏也非冰凉硌脚的沙地,那是块十分柔软的兽皮毯,毯上的绒毛陷进伏玉衡的指缝,是说不出的舒适。
她再抬头,窗前长几边有一人半躺在狐裘躺椅上,正痴痴看着窗外的夜空。
那人正是槐筠。
槐筠听见伏玉衡走下床,不想搭理她,便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他希望这小孩可以再回床上睡觉,休要问东问西。
“鬼君?”伏玉衡道。
槐筠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是你吗?”伏玉衡小跑上前看他。这回两人离得更近,伏玉衡可以看他看得更加仔细。
他细长微颤的眼睫和颈上突出的喉结。
伏玉衡伸手去碰他的眼睛,接触刹那,槐筠的眼睛反射性用力夹了一下。
伏玉衡捂嘴童真地笑道:“嘻嘻,你装睡。”
槐筠不耐烦地睁眼看她。
伏玉衡认真解释道:“我阿姐睡着了怎么碰都不会动呢。”
槐筠道:“今后你再也没有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