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钟里,徐砚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他愤怒于自己感情的沉沦,一个则静静地将联络室内的文件整理好,克制而冷漠地离开了这里。
他走在安静的通道中,明亮的灯光在他俊挺的眉眼间轮转,印刻出冷硬的分界线。
“队长!我刚才看到教授在实验室......”迎面而来的巡逻队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劲,这几天看惯了他浅笑的样子,那样纯情的模样很容易就叫人忽视了眼前这人其实也有残酷严厉的一面。
尤其是那冷冽的眼神......
队员一个激灵,下意识便站直了身子,望着队长从自己身边走过,无形的气场压迫得人不敢异动。
发生什么事了,一下子变得这样严肃,明明在会议室里还好好的,跟教授有说有笑......想到这里,队员的眼神就奇怪了起来。
难道是跟教授吵架了?
哎呀,我就说他们这恋爱进度太快要出事的嘛!
队员揣着一肚子八卦目送队长走远,迫不及待就想用个人终端去证实一下这个消息,正低着头找联系人,耳边忽然就想起了一个声音。
有点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是队长在生气时会用的语调,又低又沉,干净纯澈的声线都便了味道,好似风雨欲来前那一抹反常的轻风。
并不叫人舒爽,反倒是起鸡皮疙瘩。
“你说他在实验室?”
“是,我刚刚从那边经过,看到赵煜教授一个人在里面,我问了一声,他说要做一个小实验,没准能验证他的一些猜想。”队员补充道,“就他一个人在,说是不需要助手。”
徐砚点了点头,眼神变化莫测,叫人看不出个究竟。
无论教授的实验猜想结果如何,队员敢肯定自己的猜想。
队长和教授绝对是感情出问题了。
没准吵架了。
可是教授脾气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跟人吵起来,而且......队员想到此前教授对队长做出的种种亲密行为,更是满脑袋疑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感情正处于蜜月期的黏糊状态,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要是在地球上,还能猜一猜是否某一方出轨,但是如今大家都在盖亚星上,又因为宇宙风暴的事被切断了无线电信号,基本上就是孤岛,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难道......是那方面不和谐?
队员的脸红了。
望着队长背影的眼神也变得异常诡异。
徐砚根本不知道队员在怎么编撰八卦,他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大步来到了实验室外,透过玻璃墙,里面的正人背对着自己,身影高挑清瘦,默默地操作着试验台上的仪器。
质问他?
谴责他?
揍他一顿?
徐砚阴沉地掂量着这几个想法,但是人却停在入口处,脚步声消失后,这片空间寂静得可怕。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烈,对方忽然转过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赵煜唇角扬起笑容,如同之前分别时一样对他招了招手。
当我是狗么?
你叫我就应?
徐砚冷着脸,站在原地没动。
距离有些远,赵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便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开口问道:“站在那儿干嘛?看我么?”他的嗓音含笑,分明是与以往相同的语气,却叫徐砚分外不爽。
“教授。”以往喊出来都带着几分亲昵的称呼,这个时候却显得分外生疏,好似公事公办。
但他们之间有什么公事要在现在处理?
赵煜听到他低沉的声线,不禁回头看了眼自己刚才完成的小实验,一节从异形神经网络上切割下的末梢部位,此刻已经被他转移到了专门的培养基中。
试验台上的仪器正在检测它的各项活性数值。
一条条颜色各异的线条交替浮动,在这短短几十秒内忽然紊乱起来,看起来如同一团乱麻。
滴滴滴滴滴!
触及某些阀值后,仪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徐砚顿了一下,本要出口的质问就自然而然地变了词,他蹙眉问道:“你在做什么?”一脚踏入了实验室内,往赵煜那边走去。
“之前与詹姆斯聊过,他提到异形幼崽的基因与母体相同,我们都知道这是无性繁殖的特征之一,不太可能出现在高度分化的物种身上,因为基因多样性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物种的延续。”赵煜说道,“异形神经细胞活跃度很高,即使在离开躯体后也能够继续存活,当然这个时间能够持续多长,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假设它的神经系统作为一个独立的生物,与它的躯壳是寄生关系,并二度寄生在了它腹内幼崽的胚胎之中,通过某种方式改变了它的基因编码,那么最后检测出幼崽与母体基因一致,似乎也就说得过去了。”
“你切割了它的神经末梢,难道是想......”
“没错,我想看看它的再生能力,这或许能为我的猜想提供一些有力的证据。”赵煜紧盯着培养基中的那节淡蓝色末梢,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它的反应活性消失了。
“失败了。”赵煜并不感到气馁,反而自言自语道,“难道神经末梢的再生能力太差?或许我该尝试切割其他部位......”
他的手移向手术室的操作按钮,却被徐砚一把攥住。
“你打算熬个通宵么?”徐砚道,“与其透支精力,不如合理地分配时间,明天也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来搞研究,以免出什么差错。”
他的手握得很紧,赵煜挣扎了一下,不能摆脱分毫。
“好吧。”赵煜眨了眼睛,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出现溃散的征兆,疲惫便如潮水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举起手对徐砚说道:“手疼了。”
徐砚慢慢放开手,赵煜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指印。
“这么用力,怕我跑了么?”赵煜调侃着说道,狭长的眼眸因为骤然涌上的疲惫而微微下垂,唇角却含着笑,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他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收了手,便要去拉徐砚搁在桌边的手,没想到却被徐砚避了开去,不禁抬眸疑惑地看向他。
“教授。”徐砚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他面前的光,那张俊美的面孔神色淡淡,在阴影中看去便透着疏离。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质问由口中说出来,就变了个样子。
徐砚不知道自己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结果。
是欺骗?
还是坦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俯视着面前的人。
“嗯?”赵煜收回手插在兜里,腰部靠在桌上,他的眉梢轻轻挑了起来,唇角的笑意加深了,有些玩味似的。
他在心中琢磨着徐砚的意思。
这突如其来,无头无尾的问话。
代表了什么?
他要我告诉他什么?
不是实验。
是......我隐瞒的事。
这是质问。
赵煜电光火石之间,直到自己一直等待的时机出现了。
但是很可惜,却没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在徐砚的凝视中,他脑海中闪现的却是这样无聊的念头。
“什么事?”他张开口,要说的话明明在心中预演了几遍,做好了准备看对方恼羞成怒的样子,可是说出来却是装傻似的反问。
配和着那一脸轻佻的表情,落到徐砚眼中却更像是明知故问。
一次又一次。
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在戏弄他之后,做出一副好整以暇对的样子,看他狼狈的神态。
从前他是满身狼狈,仰视着那少年居高临下的脸庞。可是现在,他俯视着对方,对方被他的阴影笼罩,可是那张脸却依然是游刃有余,显得他也依旧狼狈,面上不显,心中却乱成一团,早已落入了下风。
空气变得沉默而凝重,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赵煜一眨不眨地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看他情绪起伏,眸中的光沉了下去,幽深得如同看不见底。
“你知道了。”半晌,赵煜吐出了这句话,没有想象中的戏谑轻松,反而叫一种莫名的情绪牵住了心神。
他垂下眼眸,看见徐砚的手握成了拳,两人的距离太近,他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赵煜。”徐砚低低地叫了他的名字,却比称呼他为教授还要生疏,他说,“你真令人厌恶。”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失去了温暖,在白色的光线中变得冰冷。
赵煜的手从兜里伸出来,顿了一下后,便撑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他想象过两人摊牌的这一幕,可是无论是那种想象,都绝不是此刻这样的平静。
对方平静地在他耳边说:“你真令人厌恶。”
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呵。”赵煜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气音,他盯着地面,明镜似的地面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形。
“我看走眼了。”他自言自语着,轻轻笑了起来。
徐砚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离开了实验室。
熟悉的基地在眼中变成了迷宫,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一头扎入了训练室里。
模拟训练的场景从移动靶调校成4D空间,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山脉迭起,刮骨的风迎面扑来,呼啸声中有影子鬼鬼祟祟地远离或靠近,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徐砚抿着唇抬起模拟版离子枪,白茫茫的冰原染上璀璨的蓝色,巨大的轰鸣声接连成片,实时统计的电子音急促地报着命中的有效数值,冰冷而满含杀气。